唐詩雜論07(3 / 3)

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子美詩雲:‘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

——《呂氏童蒙訓》

這時的子美,是生命的焦點,正午的日曜,是力,是熱,是鋒棱,是奪目的光芒。他這時所詠的《房兵曹胡馬》和《畫鷹》恰好都是自身的寫照。我們不能不騰出篇幅,把兩首詩的全文錄下: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房兵曹胡馬》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畫鷹》

這兩首和稍早的一首《望嶽》都是那時期裏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實在也奠定了詩人全部創作的基礎。詩人作風的傾向,似乎是專等這次遊曆來發現的,齊趙的山水,齊趙的生活,是幾天的驕陽接二連三的逼成了詩人天才的成熟。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望嶽》

靈機既經觸發了,弦音也已校準了,從此輕攏慢撚。或重挑急抹,信手彈去,都是絕調。藝術一天進步一天,名聲也一天大一天。從齊趙回來,在東都(今洛陽)住了兩三年,城南首陽山下的一座莊子,排場雖是簡陋,門前卻常留著達官貴人的車轍馬跡。最有趣的是,那一天門前一陣車馬的喧聲,頓時老蒼頭跑進來報道貴人來了。子美倒屣出迎。一位道貌盎然的斑白老人向他深深一揖,自道是北海太守李邕,久慕詩人的大名,特地來登門求見。北海太守登門求見,與詩人相幹嗎?世俗的眼光看來,一個鄉貢落第的窮書生家裏來了這樣一位闊客人,確乎是榮譽,是發跡的吉兆。但是詩人的眼光不同。他知道的李邕是為追諡韋巨源事,兩次駁議太常博士李處和聲援宋璟,彈劾謀反的張昌宗弟兄的名禦史李邕—是碑版文字,散滿天下,並且為要壓倒燕國公的“大手筆”,幾乎犧牲了性命的李邕—是重義輕財,卑躬下士的李邕。這樣一位客人來登門求見,當然是詩人的榮譽,所以“李邕求識麵”可以說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句詩。結識李邕在詩人生活中確乎要算一件有關係的事。李邕的交遊極廣,聲名又大,說不定子美後來的許多朋友,例如李白、高適諸人,許是由李邕介紹的。

太史公論詩,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以予觀之,是特識變風、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昔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發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於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若夫發於性,止於忠孝者,其詩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嚐忘君也歟?

——宋 蘇軾《詩話》

寫到這裏,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因為我們四千年的曆史裏,除了孔子見老子(假如他們是見過麵的)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麵,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念的。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象,譬如說,青天裏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麵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所以假如我們有法子追究,我們定要把兩人行蹤的線索,如何拐彎抹角,時合時離,如何越走越近,終於兩條路線會合交叉了—統統都記錄下來。假如關於這件事: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翔實的材料,那該是文學史裏多麼浪漫的一段掌故!可惜關於李杜初次的邂逅,我們知道的一成,不知道的九成。我們知道天寶三載三月,太白得罪了高力士,放出翰林院之後,到過洛陽一次,當時子美也在洛陽。兩位詩人初次見麵,至遲是在這個當兒。至於見麵時的情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許是李邕的筵席上,也許是洛陽城內一家酒店裏,也許……但這都是可能範圍裏的猜想,真確的情形,恐怕是永遠的秘密。

李白壯浪縱恣,擺去拘束,誠亦差肩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曆其藩翰,況堂奧乎。

——元稹

杜詩貫穿古今,盡工盡善,殆過於李。

——白居易

有一件事我們卻拿得穩,是可靠的。子美初見太白所得的印象,和當時一般人得的。正相吻合。司馬子微一見他,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賀知章一見,便呼他作“天上謫仙人”;子美集中第一首《贈李白》詩,滿紙都是企羨登真度此的話,假定那是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贈詩,那麼,當時子美眼中的李十二,不過一個神采趣味與常人不同,有“仙風道骨”的人,一個可與“相期拾瑤草”的侶伴,詩人的李白沒有在他腦中鐫上什麼印象。到第二次贈詩,說“未就丹砂愧葛洪”,回頭就帶著譏諷的語氣問: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李杜畫像,古今詩人題衰亡和。若杜子美,其詩高妙,固不待言,要當知其平生用心處,則半山老人之詩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氣蓋世,千載之下,猶可歎想,則東坡居士之讚盡之矣。

——宋 胡元任《叢話》

依然沒有談到文字。約莫一年以後,第三次贈詩,文字談到了,也隻輕輕的兩句“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恭維,可是學仙的話一概不提了。或許他們初見時,子美本就對於學仙有了興味,所以一見了“謫仙人”,便引為同調;或許子美的學仙的觀念完全是太白的影響。無論如何,子美當時確是做過那一段夢—雖則是很短的一段。說“苦無大藥資,山林跡如掃”;說“未就丹砂愧葛洪”,起碼是半真半假的心話。東都本是商賈貴族蜂集的大城,廛市的繁華,人心的機巧,種種城市生活的罪惡我們明明知道,已經叫子美膩煩、厭恨了,再加上當時煉藥求仙的風氣正盛,詩人自己又正在富於理想的,如火如荼的浪漫的年華中—在這種情勢之下,萌生了出世的觀念,是必然的結果。隻是杜甫和李白的秉性根本不同:李白的出世,是屬於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裏,出世的風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環境機會造成的念頭,是一時的憤慨。兩人的性格根本是衝突的。太白笑“堯舜之事不足驚”,子美始終要“致君堯舜上”。因此兩人起先雖覺得誌同道合,後來子美的熱狂冷了,便漸漸覺得不獨自己起先的念頭可笑,連太白的那種態度也可笑了。臨了,念頭完全拋棄,從此絕口不提了。到不提學仙的時候,才提到文字,也可見當初太白的詩不是不足以引起子美的傾心,實在是詩人的李白被仙人的李白掩蓋了。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李白《戲贈杜甫》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

——韓愈

東都的生活果然是不能容忍了。天寶四載夏天,詩人便取道如今開封歸德一帶,來到濟南。在這邊,他的東道主,便是北海太守李邕。他們常時集會,宴飲,賦詩。集會的地點往往在曆下亭和鵲湖邊上的新亭。在座的都是本地的或外來的名士,內中我們知道的還有李邕的從孫李之芳員外,和邑人蹇處士。竟許還有高適,有李白。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春日憶李白》

是年秋天太白確乎是在濟南。當初他們兩人是否同來的,我們不曉得。我們曉得他們此刻交情確是很親密了,所謂“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便是此時的情況。太白有一個朋友範十,是位隱士。住在城北的一個村子上。門前滿是酸棗樹,架上吊著碧綠的寒瓜,愉演的白雲鎮天在古城上閑臥著—儼然是一個世外的桃源。主人又殷勤,太白常常帶子美到這裏喝酒談天。星光隱約的瓜棚底下,他們往往談到夜深人靜。太白忽然對著星空出神,忽然談起從前陳留采訪使李彥如何答應他介紹給北海高天師學道篆。話說過了許久,如今李彥許早忘記了,他可是等得不耐煩了。子美聽到那類的話,隻是唯唯否否;直等話頭轉到時事上來,例如貴妃的驕奢,明皇的昏聵,以及朝裏朝外的種種險象,他的感慨才潮水般的湧來。兩位詩人談著話。歎著氣,主人隻顧忙著篩酒,或許他有意見不肯說出來,或許壓根兒沒有意見。(本文未完)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葉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皎龍得。

——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一)》

原載《新月》第一卷第六期

(民國)十七年(1928)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