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青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The autumn moon is half round above Omei Mountain
Its pale 1ight falls in and flows with the water of the Pingchang River.
In-ninght I leave Chingchi of the limpid stream for the Three Canyons,
And glides down past Yuchow,thinking of you whom I can not see.
問餘何意棲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李白《山中問答》
在詩後麵譯者聲明了,這首詩譯得太對不起原作了。其實他應該道歉的還多著,豈隻這一首嗎?並且《靜夜思》《玉階怨》 《秋浦歌》《贈汪倫》《山中答問》《清平調》《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一類的絕句,恐怕不隻小畑熏良先生,實在什麼人譯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煩,這種詩還是少譯的好。
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
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李白《玉階怨》
我講到了用自由體譯樂府歌行最能得到滿意的結果。這個結論是看了好幾種用自由體的英譯本得來的。讀者隻要看小畑熏良先生的《蜀道難》便知道了。因為自由體和長短句的樂府歌行,在體裁上相差不遠;所以在求文字的達意之外,譯者還有餘力可以進一步去求音節的仿佛。例如篇中幾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是全篇音節的鎖鑰,是很重要的。譯作“The road to Shu is more difficult to climb than to climb the steep blue heaven”兩個(climb) 在一句的中間作一種頓挫,正和兩個難字的功效一樣的;最巧的“難”同 climb 的聲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洄川”譯作:
Lo,the road mark high above,where the six dragons circle the sun!
The stream far below,winding forth and winding back,breaks into foam.
太白古樂府。杳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
——王世貞《藝苑卮言》
噫籲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sai)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zhan)相鉤連。
——李白《蜀道難》
這裏的節奏也幾乎是原詩的節奏了。在字句的結構和音節的調度上,本來算韋雷(Arthur Waley)最講究。小畑熏良先生在《蜀道難》 《江上吟》 《遠別離》 《北風行》 《廬山謠》幾首詩裏,對於這兩層也不含糊。如果小畑熏良同韋雷注重的是詩裏的音樂,陸威爾(Amy Luwell)注重的便是詩裏的繪畫。陸威爾是一個imagist,字句的色彩當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隻可惜李太白不是一個雕琢字句、刻畫詞藻的詩人,跌宕的氣勢—排奡的音節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譯太白與其注重詞藻,不如講究音節了。陸威爾不及小畑熏良隻因為這一點;小畑熏良又似乎不及韋雷,也是因為這一點。中國的文字尤其中國詩的文字,是一種緊湊非常—緊湊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種句子連個形容詞動詞都沒有了;不用說那“屍位素餐”的前置詞、連讀詞等等的。這種詩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現出來的。你讀這種詩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冪在一層銀霧裏麵,隻有隱約的形體,沒有鮮明的輪廓;你的眼睛看不準一種什麼東西,但是你的想象可以告訴你無數的形體。溫飛卿隻把這一個一個的字排在那裏,並不依著文法的規程替它們聯絡起來,好像新印象派的畫家,把顏色一點一點的擺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畫家讓顏色和顏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詩人也讓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輝映。這樣得來的效力準是特別的豐富。但是這樣一來中國詩更不能譯了。豈隻不能用英文譯?你就用中國的語體文來試試,看你會不會把原詩鬧得一團糟?就講“峨眉山月半輪秋”,據小畑熏良先生的譯文(參看前麵),把那兩個the一個is一個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詩了。不過既要譯詩,隻好在不可能的範圍裏找出個可能來。那麼唯一的辦法隻是能夠不增減原詩的字數,便不增減,能夠不移動原詩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動。小畑熏良先生關於這一點,確乎沒有韋雷細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 though, while ……小畑熏良先生隨便就拉來嵌在句子裏了。他並且憑空加上一整句,憑空又給拉下一句。例如《烏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 whom I wonder 是毫無必要的。《送汪倫》中間插上一句 It was you and your friends come to bid me farewell 簡直是畫蛇添足。並且譯者怎樣知道給李太白送行的,不隻汪倫一個人,還有“your friends”呢?李太白並沒有告訴我們這一層。《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遊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裏有兩句“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他隻譯作And lo,the river swelling with the tides of Three Canyons. 試問“江帶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個字,怎麼能刪得掉呢?同一首詩裏,他還把“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十個字整個兒給拉下來了。這十個字是一個獨立的意思,沒有同上下文重複。我想定不是譯者存心刪去的,不過一時眼花了,給看漏了罷了(這是集中最長的一首詩;詩長了,看漏兩句準是可能的事)。可惜的隻是這兩句實在是太白作這一首詩的動機。太白這時貶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這回他又請求韋太守“勿棄賈生才。”小畑熏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給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許有點不願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