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之木世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淩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李白《江上吟》
譯者還有一個地方太濫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絕句的要害就在三、四兩句。對於這兩句,譯者應當格外小心,不要損傷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畑熏良先生常常把它們的次序顛倒過來了。結果,不用說了,英文也許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給擠掉了。談到這裏,我覺得小畑熏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寫英文了。死氣板臉的把英文寫得和英美人寫的一樣,到頭讀者也隻看見英文,看不見別的了。
五七言絕句,李青蓮、王龍標最稱擅場,為有唐絕唱。少陵雖工力悉敵,風韻殊不逮也。
——王世貞《藝苑卮言》
五言絕句,惟太白擅場。杜子美詩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陰工此體,子美之稱太白者在是。
——徐而菴《說唐詩》
雖然小畑熏良先生這一本譯詩,看來是一件很細心的工作,但是荒謬的錯誤依然不少。現在隻稍微舉幾個例子。“石徑”決不當譯作 stony wall,“章台走馬著金鞭”的“著”決不當譯作 1ightly carried ,“風流”決不能譯作 wind and stream,“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席”也決不能譯作 pillow,“青春幾何時”怎能譯作 Green Spring and what time 呢?揚州的“揚”從“手”,不是楊柳的“楊”,但是他把揚州譯成了willow valley 。《月下獨酌》裏“聖賢既已飲”譯作 Both the sages and the wise were drunker ,錯了。應該依韋雷的譯法—of saint and sage I have long quaffed deep,才對了。考證不正確的例子也有幾個。“借問盧耽鶴”盧是姓,耽是名字,譯者把“耽鶴”兩個字當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宮就是未央宮,不能譯為 imperial palace of purple。鬱金本是一種草,用鬱金的汁水釀成的酒名鬱金香。所以“蘭陵美酒鬱金香”譯作 The delicious wine of Lanling is of golden hue and flavorous,也不妥當。但是,最大的笑話恐怕是《白紵辭》了。這個錯兒同 Ezra Pound 的錯兒差不多。Pound把兩首詩摶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題目也給摶到正文裏去了。小畑熏良先生把第二首詩的第一句割了來,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
氣岸遙臨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
夫子紅顏我少年,章台走馬著金鞭。
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李白《流夜郎贈辛判官》
我雖然把小畑熏良先生的錯兒整套的都給搬出來了,但是我希望讀者不要誤會我隻看見小畑熏良先生的錯處,不看見他的好處。開章明義我就講了這本翻譯大體上看來是一件很精密,很有價值的工作。一件翻譯的作品,也許旁人都以為很好,可是叫原著的作者看了,準是不滿意的,叫作者本國的人看了,滿意的許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 譯的 Rubaiyat 在英文讀者的眼裏,不成問題,是譯品中的傑作,如果讓一個波斯人看了,也許就要搖頭了。再要讓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來嚷道:“牛頭不對馬嘴!”但是翻譯當然不是為原著的作者看的,也不是為懂原著的人看的,翻譯畢竟是翻譯,同原著當然是沒有比較的。一件譯品要在懂原著的人麵前討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假使小畑熏良先生的這一個譯本放在我眼前,我馬上就看出了這許多的破綻來,那我不過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樣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讀者—特別是英文讀者不要上了我的當。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李白《客中作》
翻譯中國詩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譯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體譯中國詩,年代尤其晚。據我所知道的小畑熏良先生是第四個人用自由體譯中國詩。所以這種工作還在嚐試期中。在嚐試期中,我們不應當期望絕對的成功,隻能講相對的滿意。可惜限於篇幅,我不能把韋雷、陸威爾的譯本錄一點下來,同小畑熏良先生的作一個比較。因為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小畑熏良先生的翻譯同陸威爾比,要高明得多,同韋雷比,超過這位英國人的地方也不少。這樣講來,小畑熏良先生譯的《李白詩集》在同類性質的譯本裏,所占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從第一種外國文字譯到第二種外國文字,那麼他的成績更有叫人欽佩的價值了。
李白詩祖《風》 《騷》,宗漢、魏,下至鮑照、徐、庾,亦時用元。善掉弄,造出奇怪,警動心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其詩家之仙者乎!
——陳繹曾《詩譜》
原載《北平晨報》副刊,(民國)十五年(1926)六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