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52(1 / 3)

文學自傳·變革中的升華(1985—1995)·遊者之悟

可能是由於受中國傳統文人、傳統詩文的影響過深,對於名城勝跡的深邃蘊涵、山川佳境的自然之美,我一向有著本能的直覺的迷戀,所以,隻要有機會就前往遊觀。為此,曾以宋人朱敦儒的《鷓鴣天》詞自嘲:“我是清都山水郎”;不過需要申明:一、我沒有上過天帝的“清都”;二、我絕非“懶慢”,更不“疏狂”。

處在領導崗位上,對於創作與研究,確實帶來所謂“知識與權力的兩難”,經常出現時間、心態與思維方式上的矛盾;但也提供一些方便的條件。特別是到省裏任職之後,我有更多機會參加全國性的會議,而由於同時又有作家、教授的頭銜,可以經常到各地訪問、考察,廣泛接觸各方人士,請益於文藝界、學術界的專家、學者。隨著立足點的提高,接觸麵寬了,胸襟擴展了,眼界開闊了,得以及時了解全國文化發展大勢。

繼1985年出訪日本之後,1990到1994年,又曾先後到過東南亞、朝鮮半島、俄羅斯和美國;國內足跡遍及東西南北,像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的:“曾經赴新疆,上西藏,去海南,訪香港,登天都峰,逛九寨溝,吊紹興禹陵,躡長島詩蹤在那些留著千百年來許許多多詩心墨痕的所在,我往往是‘因蜜尋花’,或如莊子所言,‘乘物以遊心’。我不想按照景點導遊圖的指點,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為記錄‘到此一遊’而拍照留影,而是寧願在景深人靜之處,長久佇立,沉靜思索。腳踏在實實在在敞開的大地上,一任塵封在記憶中的此一景點的詩文湧動起來,與那些曾經在這裏駐足留連的過往詩人對話。心中流淌著時間的溪流,在冥濛無際的空間的一個點上,感受著一束束性靈之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在山水間,大自然與那一個個易感的心靈,共同構成了洞穿曆史長河的審美生命、藝術生命,‘天地精神’與現實人生結合,超越與‘此在’溝通。”

這樣,寫出來的遊記,不再是自然景觀與曆史人文一般的交融互彙,而是滲透著一己切實的人生體悟;不再是泛泛地敘述他者(古人或今人)的思、感、言、行,而是融進強烈的主觀介入。

在這裏,對社會思想剖析的縱向掘進,和注重個體的精神特征、注重表現人的感情,將藝術地再現生活為主變為表現人的情感為主的橫向開拓,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主體精神的融入使自然景物蘊涵了濃重的生命的意趣,同時,自然景物也以其自身的特質作用於寫作者,使寫作者獲得了豐富的生命情感、蓬勃的生命活力和崇高的人格精神。

我在雲南大理曾經參加過一次白族的“三道茶會”。顧名思義,茶分三道:第一道茶是經過文火烹過的,苦澀無比;第二道茶是甜茶,裏麵加了紅糖、核桃仁等,喝上一口,甜中帶香;第三道茶裏,添有蜂蜜、花椒、芥末等作料,使人記起蘇轍“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薑誇滿口”的詩句。略一沾唇,便覺麻辣酸澀一齊湧來,竟然辨別不清是什麼滋味。可是,飲過幾口之後,細加品啜,卻又頗像咀嚼橄欖,大有回甘之效,故稱之為回味茶。喝過之後,我即興吟詠一首七絕:“未經世路千重境,且飲人生三道茶。消受個中禪意味,蹉跌險阻漫詫訝!”

據說,這種茶會原是為歡送子弟外出求學、習藝、經商的一種禮俗,後來,演進成一種富有生活情趣、飽蘊人生哲理的待客方式。它熔娛樂、審美、教化作用於一爐,為人們在緊張、喧囂、粗獷、變動的現代生活中提供一方寧靜的憩園和幾絲溫馨的撫慰。

回來後,我寫了一篇散文,其中有這樣幾段話:

三道茶會,對於初出茅廬、乍涉世事的青少年,頗有教益。三杯釅茶入口,苦苦甜甜,回味無限,即使是粗心率意的鈍根庸質,也總能從中得到啟迪,有所感悟,減除幾分稚氣,增加些許成熟,不致把原本複雜曲折的社會生活簡單地看作筆直、坦平的“涅瓦大街人行道”。

回味茶,尤其宜於老年。人到了一定年齡之後,滄海慣經,風霜曆盡,百般磨折過去,世事從頭數來;絢爛歸於平淡,浮躁化為沉靜。豐富的閱曆,多彩的生涯,翻過筋鬥、勘透機鋒的智慧與超拔,使他們如窖藏數十年的陳釀,味濃而香冽。經過幾番回味,其間固然不乏頹唐、退餒者流,所謂“五欲已消諸念息,世間無境可勾牽”(白居易詩);但更多的還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有人說,幸福感是經過磨折之後一種高揚的澄靜。果如是,則這些老人的心境篤定是甘甜的。

身處逆境者有必要啜飲三道茶。那種苦甜交彙、憂樂相乘的意蘊,有助於他們頓悟“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的妙諦,相信“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的人生哲理,領略“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的辯證關係,從而磨礪意誌,振奮精神,立誌作烈火中的純鋼,凍雪中的紅梅,暴風雨中的雄鷹。

至於那些萬事亨通,一無窒礙,誌得意滿的幸運兒,三道茶對他們也有所裨益。他們在橫絕四海、睥睨萬方的奮進中,喝上一杯苦茶,當可澄心靜慮,少一些浮躁,多幾分清醒,懂得危機感的不可或缺,憂患意識之可貴,增強經受挫折、戰勝困境的應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