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7(3 / 3)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傳記又該怎麼寫呢?具體來說,下述三個難點又怎樣解決呢?一、關於傳主的不成係統、散漫無歸的史料、素材,如何進行連綴、組合?二、麵對“三玄之一”的深邃難解、歧義重重的哲學著作《莊子》,怎樣使它與文學聯姻,從而保證這部傳記成為讀者所喜愛的可讀、可解的文學作品呢?三、如何使這位兩千多年前的遠古哲人,能夠從曆史冊頁中血脈賁張、形象鮮活地站立起來,而且基本上符合其精神原貌?

辦法是逼出來的。我思忖著,若要把這些零散、繁雜的素材整合起來,一種比較理想的結構形態,是采用折扇形的形式—以最能體現莊子精神個性的“逍遙遊”境界作為元點、軸心,讓筆墨向著傳主不同的思想、行跡和人生側麵輻射,以展示其多姿多彩的生命圖譜。這一支支扇股式的章節,既統一於傳主的思想、個性、精神風貌,相互緊相連接著;又各自獨立,各有側重,互不重複,互不撞車。而且,這二十個專題的排序,也並非隨意安置,還是大體上體現了傳主生命流程的順序,比如,第一章為總綱,然後以空間、時間為序次第展開,分別敘述傳主的所在、所為、所思、所曆,一如勞蛛綴網,連接成篇。相對於因果相連,環環相扣的線形結構,這種富有彈性和張力的扇形結構,顯然更適合顯現莊子那早已漫漶不清的曆史身影。論者認為,這樣的結構形態,也正好昭示了當前國內外傳記寫作的新變化,即傳主的精神世界和內心生活更多地由幕後走向前台;傳記作家描寫傳主的藝術重心,亦逐漸由講述經曆而轉變為揭示心史。這裏既有現代心理學發展對傳記文學產生的巨大影響,也有20世紀以來,弗吉尼亞伍爾芙等作家倡導“新傳記”所形成的有力推動。

為了增強傳記的可讀性,寫作過程中對於《莊子》本文,我在關照當時語境、尊重作者原意這兩個大前提的基礎上,充分借鑒、吸納前輩與時賢的研究成果,作了盡可能的通俗化解讀。單是語譯一項,就下了巨大功夫,經常是一句話、一個詞,對照古今多家注釋,反複推敲、比較,即令沒有達到“一名之立,旬月躊躇”的地步,起碼是絲毫也不敢馬虎。一麵是對古代詞語以及諸家論述力爭有個準確的理解和通俗的表述;一麵本著中外文化比較以及傳統與時代對話的精神,對莊子的思想和著作,不作孤立的、靜止的、封閉的審視,而是堅持將其置於中外曆史文化的宏大背景之下,特別是置於現代化和全球化的進程之中,加以立體多麵的觀照與

闡釋。

比如“道”,這是莊子從老子那裏繼承下來的一個帶有總體性和本原性的哲學概念。為了使它走出“惟恍惟惚”、“微妙玄通,深不可識”(老子語)的模糊、混沌狀態,呈現其自身的固有和應有之義,我在《莊子傳》中專辟一章,集中加以詮釋。這種詮釋,不是過去那種單純的概念演繹,而是在對“道”實施整體把握的基礎上,以生活化、自然化、社會化、心性化和審美化五種視角(我把它形容為“五張麵孔”),搭起了通往“道”之本源的路徑。這樣,我們耳目所及的,就有許多精妙的對話和議論,大量有趣的場景和故事,既巧妙地對應和再現了莊子特有的發散性和非邏輯性思維,又形象地揭示了莊子心目中“道”在草根、“道”在自然,“道”無處不在的奧義,從而使“道”擺脫了一味虛玄縹緲的形而上氣息,具有了可以直觀和感觸的人間性、生活性與社會性。

作為文學作品,這部傳記采用散文形式、寫實手法,鉤沉傳主出處行藏,展現人物精神風貌;凡有細節勾勒、形象刻畫,盡量注意出言有據、想象合理;征引寓言故事,取譬設喻,堅持抽象與具象結合;立論采取開放、兼容態度,展列不同觀點,擇其善者從之。雖然運用的是知性和理性結合的手法,但力避政論式的沉滯與呆板,堅持從明確的思想認識和清晰的邏輯關係出發,盡量浸入作者的感覺,選用清通暢達的性情化、個性化的語言。論者認為,我們讀《莊子傳》中《困躓鄉園一布衣》、《故事大王》、《拉聖人做“演員”》、《傳道授徒》等章,就會覺得莊子是活生生的現實存在,而且是以莊子的手法來描寫莊子,因而平添了作品的表現力與可讀性。

莊子是平民,莊子就在人間,就在我們身旁。在我的讀書印象中,覺得如果給他畫像,不應忽略這樣三個特征:首先是那種寵辱不驚,心平氣靜,悠然自得,瀟灑從容的神情和氣度;其次,要把他那饒有風趣、好開玩笑、滑稽幽默、富於感染力的智者形象表現出來;最後,形貌上看去,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屬於那類鑽到人群裏很難辨識出來的普通人物;引人注目之處,是身形瘦削,“槁項黃馘”—幹癟、細長的脖子,托著一個麵色枯黃、前額笨重的腦袋。

莊子在讀書治學的間隙,常常喜歡進城遊觀,順便在店鋪裏歇歇腳,同這些工匠師傅嘮嘮家常;他們也都把莊子看作是自家人,願意同他說一些心裏話。特別是一些近鄉同裏的人,都知道這位先生是和自己身份相同的平頭百姓,居住不過兩間茅屋,出行全憑一雙腳板,穿著打扮,飲食習慣,都和大家相差無幾,甚至生活標準還要低上一等。而莊子,則對這些窮苦人的生產生活相當熟悉,有的技藝,比如編結草鞋、刻製竹簡、製漆、捕釣等,他也能夠熟練地操作。單就這一點來說,他倒是有些像創建墨家學派、自稱“北方之鄙人”的墨翟—純粹出身於農民,從小放牛、打柴,參加多種體力勞動,以吃苦為高尚。也正是因為莊子具備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他才能在書中那麼逼真傳神地描繪各種各樣的能工巧匠,諸如善於粘蟬的駝背人、操舟若神的船夫、捶製鉤帶的工匠、神乎其技的庖丁,為齊王訓練鬥雞的紀渻子,等等。

他遊蹤不定,一會兒進到屠戶棚中,嘮起宰牛的閑嗑兒;一會兒,又蹲在河邊上,擎起魚竿,屏息注視釣絲的擺動;一會兒,同那些畸人隱者道出一段尖刻無比的寓言,充當一個世路人生的解剖師;一會兒,又漫步在黃沙古道上,負手低吟:“迷陽迷陽,無傷吾行”,成為一個道地的詩人。他還樂於同那些殘疾人打交道,神情凝重地聽他們訴說慘淡的人生、曲折的經曆。

他很善於講故事,是一個想象力超群、表情豐富、善於模擬的故事大王。舉凡飛禽、走獸、遊魚、草蛇、蝴蝶、鳴蟬、蚊蟲、螞蟻,到了他的口中、筆下,都活靈活現,生動傳神,而且被人格化、情感化、形象化了。對於一些動物的生活習性,有很真切的觀察和表述。你看他寫馬:“喜則交頸相靡(摩),怒則分背相踶(踢)”;寫鳥:“隨行列而止,委虵而處(寬舒自得之態)”;寫鴟鵂(貓頭鷹):“夜撮蚤(捉跳蚤),察毫末,晝出瞋目(瞪大眼睛),而不見丘山”。

莊子的生命體驗、生活經驗十分豐富,對於物性,有著極其精細的體察。我們可以肯定,他沒有喂養猛虎的實際體驗,由於家境貧窮,大概連騾馬之類的大牲畜也沒有豢養過。可是,他對這些動物卻觀察得非常細致。你看,他在《人間世》篇講到:飼養老虎的人,不敢拿活物給它吃,因為擔心它在撲殺活物時,會怒氣勃發,激起其凶殘、暴戾的天性;也不敢用完整的動物去喂虎,必須切成碎塊,否則,老虎在用牙齒撕裂動物的時候,會激發怒氣,恢複其殘酷的本能。他還說過這樣一件有趣的事:喜歡馬的人,用精致的竹筐去接馬糞,提著珍貴的器皿給馬接尿;當發現蚊虻叮在馬身上,出於感同身受的由衷憐惜,“啪”地一拍,沒想到馬竟然受到驚嚇,咬斷口勒,毀掉籠頭,掙碎胸絡,狂奔起來。本意出於愛惜,結果卻適得其反。莊子還注意到了生活中“螳臂當車”的悲劇現象:螳螂不知道自己力不勝任,憑著一股狂妄的心性,奮力舉起臂膀去阻擋車輪,最後鬧到粉身碎骨的下場,而車輪照常前進。

當然,我們的哲學大師,並非像一般動物學家那樣停留在物情、物象的觀察上,他在體察物性的背後,還有深刻的寄寓在。當代學者王博指出,莊子筆下的養虎人,是精通政治的,他對老虎一直采取順的態度,以換得與老虎的和平共處;如果是逆,等待他的就隻有死亡。生活在政治與權力的世界中,無異於生活在老虎旁邊。君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老虎,你要小心著不能讓他發怒,要順從他,而不能和他“對著幹”;即便你“對著幹”完全是出於一片忠心,可是,君主是沒有閑暇來關注你的用心的,愛馬者的例子表達的正是這一點。“對莊子來說,如下的問題一直是揮之不去的:我愛某個人,可是這個人願意接受我的愛嗎?或者他會理解我的愛嗎?”莊子還告誡世人,必須有自知之明,不要把自己的才能估計得過高,隻有既了解自己,又了解這個世界,才會找到合適的角色和位置。

上述寫法也得到了編審委員會創作組、學術組專家的認可。李炳銀先生認為,“有關莊子人生經曆的史料非常有限,而且不少還隻能夠從他的言論中去尋覓。所以,以慣常的緊密圍繞傳主人生經曆的寫作要求和方式寫《莊子傳》,幾乎不可能實現”;“作者采用‘八麵受敵法’,從各個角度輻輳中心的藝術結構形式,對於像莊子這樣資料缺乏的傳主對象,不失為一個巧妙的靠近方法,漸漸地靠近,不斷地顯影,最後現其全象。很好。”黃留珠教授指出:“長期以來,有關研究莊子思想的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關於他本人的傳記作品,卻不多見。人們轉來轉去,似乎很難跳出司馬遷所撰《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框架,搞出一點新東西來。王充閭先生撰著的《逍遙遊—莊子傳》一書,可說是徹底打破了這樣的局麵。該書以全新的視角,生動優美的語言,為我們展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生活於兩千多年前的莊老夫子”。“應該說,這是一部相當出色、極具個性特點的上乘之作”。

我自認這次所登上的台階是比較高的。有的知名學者評價:這是一部集大成的代表作,作者過去三十幾年的成果全都可以略過,隻要有這一部就可以垂之久遠了。這裏有過譽之詞,但在我的創作曆程中,確實可以說達到了一個新的製高點。在寫作這部書的過程中,我曾自嘲說,簡直像“老母雞抱窩”一樣,不敢隨意挪動。因為在那十六個月期間,我把整部《莊子》,還有一二百部古今研究莊子的著作,全部融入到腦子裏,同時像元帥調兵那樣,把長時期的學術積累一齊調動起來,運用綜合、分析、聯想、想象等各種手段,千絲萬縷,千針萬線,最後織成這部完整的

織品。

走筆至此,我驀地記起:2005年,在省作家代表大會上,我曾向全體代表表示,哪一天,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創新了,原地踏步,隻能重複別人,重複自己,那就索性停筆,再不要“災梨禍棗”,浪費紙張,遭人

厭棄。

記得《圍城》重印之後,楊絳先生曾問作者:還想不想再寫小說?錢鍾書先生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隻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隻有後悔了。後悔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這番話的核心所在,我體會是必須不斷超越自己;否則寧可不寫。

至於下一步的想法,此刻的心理狀態,可以七字“真言”概之:“作家,永遠在路上。”頗似長篇小說《簡愛》中,羅切斯特對女主人公簡愛所說的:“在塵世間,事情就是這樣:剛在一個可愛的休息處安定下來,就有一個聲音把你叫起來,要你再往前走,因為休息的時間已經過了。”當然,也有另外一種聲音—東坡先生的詩句:“腳力盡時山更好,莫將有限趁無窮。”人生有限,事業無窮;順其自然,知足知止。這恐怕更符合莊子的本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