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最先扮演起我國文化史上的反叛角色,弘揚了與正統儒家文化雙峰對峙、相得益彰的另一個傳統。這一傳統之所以形成並受到後世的認同,是因為在超越了“物欲”、“智能”之後,一種新的生命狀態即自由自適的境界,得以展現在人類麵前,追求個體生命自由也就成為莊子哲學的一個核心的內容。如果說孔子具有十分執著的人生態度,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以一種無窮的理性力量感染著後人的話;那麼,莊子則是憑著他超越的人生智慧以及追求個體精神自由的詩意魅力,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莊子哲學是莊子對自身命運作了一番透徹體悟之後的產物,後世之人多能羨慕並向往莊子所擬構的逍遙遊之境,但真正能夠理解莊子的隻能是同樣經曆過命運的顛折,從而獲得自我感悟與自我超越的人。
中國文學作品的特性,是以人為中心,強調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知人論世,要求作者自身的人格與文學合一。循此規律,我們讀莊、解莊、寫莊,有不同的層次,取舍萬殊,門徑各異,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但歸根結底,還應和人生觀、價值觀聯結在一起。就是說,應該著眼於人生境界、生命智慧,而不是停留在一般的認知層麵上。
這裏有一個典型的事例:晚清重臣曾國藩的人生追求,是既要建非凡的功業,又要做天地間的完人,從內外兩界實現全麵超越,這樣,他的痛苦也就同樣來源於內外兩界,終日憂心忡忡,沒有片刻寧貼;特別是他從切身體驗出發,感慨禍福無常,升沉難料,因此,特別欣賞《莊子讓王》篇中的不邀功、不竊祿、恪守本分的楚人屠羊說,表示要“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他還在日記裏寫道:“近來焦慮過多,無一日遊於坦蕩之天,總由於名心太切,俗見太重二端”,“今欲去此二病,須在一‘淡’字上著意”,“凡人我之際,須看得平;功名之際,須看得淡”。脈象把得很準,處方也開得正確,說明他的頭腦非常清醒,確是絕頂聰明。無奈,生命是不能模仿的。他從莊子那裏獲取的隻是認知,隻是見識,而無關乎自己的個性,無關乎人生境界。個性與價值觀決定了,他隻能在那裏徒喚奈何,最後依然找不到自我。當然,如果他真的按照莊子說的去做,真的能拜屠羊說為師,真的“在一‘淡’字上著意”,剔除太切的名心、太重的俗見,那他還是“用破一生心”的曾國藩嗎?
魯迅先生說,從血管裏流出的是血,從水管裏流出的是水。電影表演藝術中有“本色演員”的說法,這類演員在性格特色、生活經驗上與銀幕形象接近,這樣的表演靠近生活,真實、自然,符合電影特性的要求,容易為觀眾所接受。著名演員李雪健扮演《渴望》中的男主角宋大成,便是以他特有的淳樸、善良、寬厚、真誠且有些窩囊的性格特征走進觀眾的心靈深處,演活了這個平凡而可愛的小人物,可說是絕對本色。同樣,作為詩人的文天祥、林則徐,唯有他們才能寫出《正氣歌》和“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詩句。寫莊,就應該與其心性相通,價值取向一致。頗似參禪悟道,不是學術性的、理性或者知性的,靠灌輸不行,而有賴於生命體驗,和人生閱曆相關。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為莊子作傳,多少占有一點優勢。在長篇散文《青燈有味憶兒時》中,我曾具體描述過,通過讀《莊》,特別是從父親、族叔身上,從小接受了莊子思想的熏陶、影響,充分認識人生的有限性,爭競之心不強,對名利看得比較淡,欲望不多,能夠知足知止,拿得起放得下。從詩句“鷗鷺不爭車馬道”、“未須奔走競浮名”中,亦可窺見一二。而且,這些思想傾向、價值取向,在前些年所寫的關於莊子、嚴光、李白、蘇軾、楊升庵、曾國藩、秦始皇等人的曆史文化散文中,也都有充分的反映。王向峰先生是知之最深的,他在聽過我的《莊子善做減法》的講座後,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個講座隻有充閭能做。”
但這裏所說的,隻限於處世、做人、立身層麵,或者說,隻是為《莊子傳》的寫作提供了思想基礎。這固然非常重要,但它並不等同、更代替不了實際操作。毫不誇張地說,為莊子作傳,困難是極大的。姑無論他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我們的哲學底蘊和認識高度望塵莫及,所謂“夫子門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單講傳主的生平、行跡—這是一切傳記作品的脊梁與血肉,見諸載記的竟然寥寥無幾。不是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嗎?
這就要“找米下鍋”。經過反複醞釀,終於探索出三條渠道:首要的、起決定性作用的是潛心解讀《莊子》這部書。“解鈴還須係鈴人”,歸根結底,還要從莊子本人的著作中去找素材、找思想、找觀點;其次,盡可能多地收集、披閱、研究古往今來有代表性的關於莊子的學術著作,充分吸收、借鑒前人與時人的研究成果;再次,到傳主及有關人物足跡所至的地區實地訪察,閱覽方誌,進行座談,一以搜索第一手素材、資料、實證及鄉裏軼聞、民間傳說,一以廣泛聽取草根階層對於莊子及莊學研究的看法、意見,注重現場和民間的取向。
第三項工作,通過十五年間的多次走訪,應該說做得比較充分了;這樣,我便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前兩項上。
我整整用了三個月時間,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從多角度、多層次讀解《莊子》這部經典。自從束發受教,開篇初讀,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於今,重新把卷研習,心惟手記,對於章節字句、義理辭采,特別是關於莊子其人其事,他的思想主張、精神風貌,進行了比較認真的考究。日夕寢饋其中,未敢稍有懈怠。
遇到的困難,主要是在這部近七萬字的學術著作中,記述莊子本人活動的雖然有二十左右處。但是“寓言十九”,幾乎全都“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出之,像是有意地弄得雲山霧罩,任憑後人去“猜啞謎”、打“三岔口”。清代學者劉熙載說得很形象:“《莊子》之文,如空中捉鳥,捉不住則飛去”。
多虧聞一多先生指點迷津,他說:“歸真的講,關於莊子的生活,我們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一篇中述了不少關於他的軼事,可是誰能指明那是寓言,那是實錄?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雖不好坐實為莊子的信史,卻滿足以代表他的性情與思想,那起碼都算得畫家所謂‘得其神似’。”這使我領悟到,讀解《莊子》一書,關鍵在於“得其神似”,亦即應該著眼於領會他的性情與思想。
莊子著書,“致意最在逍遙遊”,以之冠為首篇,無非是要通過多種形象比喻,開宗明義地昭示一己的“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人生觀與生命觀。其間帶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在彌漫於戰國時期的文明異化、人性扭曲、心為物役、“世與道交相喪也”的生存環境中,如何從精神上、心靈上尋找出路,獲取自由,追尋個體意識的覺醒,實現對自身局限性的超越,體現個人精神意誌的自主選擇,這是莊子的人生鵠的和終極追求。而以閑散不拘、優遊自在、恬淡怡適、心無掛礙為基本標誌的“逍遙遊”,則被視為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我覺得,“逍遙遊”三字是總綱、是主旨,用它來題名傳記,實在是再理想不過了。—舍此不足以映現傳主的精神境界,難以概括其具有全息性質的不憑借外物、無任何拘縛的自由意誌的內在蘊涵與本質特征。
讀《莊》、解《莊》中,我嚐試著應用了兩種具體方法,覺得效果很好。一是運用前人倡導的“八麵受敵法”—“每次作一意求之”,即讀前選定一個視角,有意識地探索、把握某一方麵內容,一個課題一個課題地依次推進。時日既久,所獲漸多,不僅初步連接起早已模糊不清的傳主的身世、行跡、修為,而且從中讀出了他的心聲、意態、情懷、風貌、價值取向、精神追求,尋索到一些解紐開栓的鑰匙與登堂入室的門徑。再就是采用對照、比較的方法,在春秋戰國這個大時段中,把莊子同前代的老子、孔子,同代的惠子、孟子、公孫龍子等進行分析比較,尋根脈,究同異,辨得失,分高下。
在讀解原著的基礎上,展開對前代與當代治莊專家、學者研究成果的借鑒、學習。我備有一部莊學專家方勇教授的百餘萬字的《莊子學史》,通讀一過之後,從中檢索到古今有代表性的研究莊子的近百部(篇)著作,盡力搜羅齊全;同時,又從互聯網上陸續收索到大批當代學者、研究生關於莊子的論文;研讀過程中,還涉及到哲學、史學、美學、邏輯學、心理學等方麵的學術著作。我要做什麼呢?概言之,就是了解古今治莊的全貌,以擴展視野,多方鑒別,集思廣益。著重研索、探究三個方麵的課題:在莊子本人透露的身世、行跡、思想、修為之外,前輩與時賢又發現了什麼新的東西?他們與莊子、他們之間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哪些認識是一致的,哪些存在著根本性的分歧?在新的曆史條件下,現當代學者(包括海外的)對於莊子及其學說的曆史意義、人文價值、功過得失、時代局限,又有哪些新的認識、新的評價?
把握住問題,提練出觀點,對於研究工作來說,這隻是第一步;更關鍵、更要緊的還在於,對這些問題如何分析、鑒別、判斷,進而得出接近客觀實際的結論,具備較高的曆史真實性與可信性。比如,關於莊子的國屬問題,前輩與時賢大致上存在著“宋蒙說”與“楚蒙說”兩種爭論,這從宋代就開始了,今人也有力主“魯蒙說”、“齊蒙說”的。論者各有所據,各執一詞。那麼,寫作傳記時又該如何認定呢?總不能敞著口、諸說並存吧;經過多方勘核,反複考究,斟酌、對照前代和當代的各種主要論據,並且經過三次對豫東、皖北、魯南的實地考察,最後認定莊子為戰國時宋人。再比如,關於莊子的生卒年份,意見多達十幾種,有的通史列舉了五種說法。這種處理方式,述史、著論,未為不可;但寫作傳記就不行了,因為它牽涉到傳主與同代人的整個交往、行跡,必須有個統一、固定的結論。那麼,怎麼確定呢?同樣經過反複考證、過細斟酌,最後采用了馬敘倫先生的推斷:出生於公元前369年前後,卒於公元前286年左右。整部傳記中,遇到類似的事例不知凡幾,都是這樣經過反複推敲、嚴格論證,最後才下筆的。
著名文學評論家古耜指出:“根據傳記寫作的特點和需要,《莊子傳》作者全麵梳理和認真考訂了傳主的平生行跡,包括某些重要場景和細節,使其曆史形象在整體上告別朦朧,走向清晰。既然是為莊子立傳,當然需要對傳主一生的主要行藏,包括其在世間廣有影響的事件,留下一個係統準確的說法。為此,作家一頭鑽進汗牛充棟的莊學史料,進行慎重辨識與仔細斟酌,頗下了一番去偽存真,去粗取精,沿波討源,刨根問底的功夫。反映到作品行文中便是,事無巨細,不僅都是出言有據,落筆有證,幾近無一字無來曆;而且能夠伴隨著敘事的延伸,及時插入清新自然而又鞭辟入裏的結論依據、謎團揭底、異說分析、舛錯矯正等等,從而引領讀者最大限度地走近真實的莊子。必須承認,這樣一種包含了“清儒家法”(蔡元培語)意味的史料性極強的莊子傳記,在迄今為止的莊學研究史上並不多見。”
如果說,數十年來,我的散文創作手法主要是敘事、描寫間雜著抒情、議論,在謀篇布局、立象盡意、文采修辭,亦即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基本標識方麵著力的話;那麼,這部傳記的寫作,則同時下了義理、考據、辭章等哲學、史學方麵的功夫,是真正地做學問。
當然,這樣說,絕不意味著文學方麵的功力不重要。叢書編委會明確提出了以文學手法撰寫名人傳記的要求,而且有審核班底作為監督、保證:一為學術組,一為文學組,雙向審查,哪方麵達不到標準都無法通關。
說到撰寫名人傳記,劈頭遇到的就是一個體例問題。古代的不說了,近現代的民國四大著名傳記:吳晗的《朱元璋傳》、朱東潤的《張居正傳》、蕭一山的《曾國藩傳》、梁啟超的《李鴻章傳》,還有法國著名作家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米開朗琪羅傳》、《托爾斯泰傳》,所謂“名人三傳”,其結構形態一般與傳主的生命進程保持著一致性,即按照大體的自然時間(不排除使用必要的心理時間)展開線形敘事,以表現傳主的人生軌跡,這既本於人物的成長規律,也符合讀者的閱讀習慣。但是,這裏必須有一個大前提,就是筆者需要掌握傳主的來龍去脈,時間、地點、周邊環境、人物經曆。可是,關於莊子的曆史記載寥寥無幾,最具權威性的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記下的一段話,也僅有二百三十四個字。即便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吧,在雲煙縹緲中,總還可見頭角崢嶸,夭矯天半;而莊子,我們卻全然不清楚他的先世、遠祖的來曆,甚至連祖輩、父輩、子孫輩的情況,世人也一無所知。至於本人的生涯、行跡,年壽幾何,歸宿怎樣,治學根脈、後世傳承狀況,都統付闕如。一切都是“恍兮忽兮”、“芒乎昧乎”,可以說整個就是一個謎團。難怪有的學者說:“莊子活在時間之中,而不是置身空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