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7(1 / 3)

文學自傳·攀登,樂在苦中(2007—2014)·致意《逍遙遊》

記得在我就讀私塾的第六個年頭,“四書五經”、《左傳》、《史記》、《漢書》都讀過了,塾師確定要讀“諸子”,首先是誦讀《莊子》。這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這些類似“繞口令”的語句,就以稚嫩的童聲,飛出室外,伴著簷下的風鈴在空中遊蕩。

於今,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花開葉落,說不清多少次了,敬愛的塾師早已骨朽形銷;而“口誦心惟”的綠鬢少年,也已垂垂老矣。滄桑閱盡,但見白發三千;隻有那部《莊子》,依然高踞案頭,靜靜地像一件古玩,意態悠閑地朝夕同我對視。至於莊子本人,更是一直活在我的心裏;他的思想、修為對我的人生道路抉擇、價值取向,曾經產生過深遠影響。這樣,就如同法國著名文學家、哲學家薩特所說的:“他不是一個死去的人,他隻是一個缺席者。”

幾十年前,我即曾設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走進這位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的故裏,像參謁孔林、孔廟、孔府那樣,踏著莊子的屐痕,親炙他的遺澤。但是,真正付諸實踐,卻又頗費躊躇。哪裏是他的出生地,究竟“鄉關何處”,曆來聚訟紛紜,爭辯不休。概括起來,有河南商丘、民權、山東曹州、東明和安徽蒙城等多種說法。我於1997年、2005年,曾經尋訪過兩次;2012年春天,在《中國曆史文化名人傳》編委會統一安排下,受命撰寫莊子文學傳記,於是,又花費半個月時間,“三顧”意念中的“茅廬”。

十五年間,三次往返於魯南、豫東、皖北南北直線距離大約三百公裏的狹長地帶。每次重點有所不同,第一次是按照傳聞中的莊子遺跡,定點、聚焦,實地尋訪,去了商丘、開封、曹州、鳳陽(濠梁)等地,獲取了一些直觀印象;第二次,沿著《莊子》一書中提供的線索和現當代學者製定的莊子活動年表,北起曲阜、臨淄、菏澤,中經商丘、開封,南下皖北,旁及邯鄲、徐州等地,亦即戰國時的宋、魏、魯、趙、齊、楚等國的部分轄區,凡是莊子可能到過的區域,盡量實地踏查一番;如果說,前兩次重點是“覓地”,那麼,最後這次,則是集中“訪人”—深入菏澤、商丘、亳州三市及其所屬六個縣區,在察其川澤丘阜,遍覽府州縣誌的同時,先後十幾次邀請有關人士,包括當地一些治莊學者進行座談,聽取意見,交換看法,搜集資料,獲得許多有益啟發,不僅增加了切身感受,而且掌握了許多新的線索。

在第二章《鄉關何處》中,我記述了訪察中的觀感:

漫步在魯西南、豫東、皖北大地上,但見稻麥蒙茸,河渠縱橫,高速公路坦平如砥,兩側遍是良田、沃野,完全不是意念中的丘壑起伏、河澤密布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觀已經同《左傳》、《戰國策》、《史記》、《漢書地理誌》等文獻所記載的迥然有異。無情的時間之水,把一切都帶向遠方,埋入地下。似曾相識的黃沙,遠樹,夕照,炊煙,又有哪一樣還殘存著舊日的蹤影?古籍中提到的勾瀆之丘、中丘、乘丘、梁丘、青丘、左丘、犬丘、陶丘、襄丘、富丘、穀丘、黎丘、沈丘和汳水、濠水、濮水、雕水、泓水、蒙澤、孟諸澤等沒有生命的自然景觀,已經百分之百地變形,甚至從地麵上消失了;更不要說有生命的百代人生—飲食男女,生育死亡,饑饉流離,刀兵戰亂,伴隨著悠然遠逝的碧水清風,榮枯代謝的庭花岸柳,盡數淘洗得杳無蹤跡。

道理很簡單,由於今昔政治社會的變遷,加上長期生產實踐對於地理環境的改造,特別是此間處於黃泛區,黃河幾十次泛濫、改道,泥沙層層淤積,致使固有的地貌人煙,已經完全改變了形態。麵對此情此景,不禁感慨係之。當年歐陽修滁州訪古,蘇東坡赤壁夜遊,所接觸的景區的嬗變,長者不過幾十年,短者僅三閱月,他們卻分別發出“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曾歲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的慨歎。而今,“歲月其徂”,兩千三百年過去了,還能指望留存什麼遺跡呢!

一千九百年前,東漢的張衡在這片中州大地上,“遊目於九野,觀化乎八方”、“步馬於疇阜,逍遙乎陵岡”,以科學家而兼文學家的超常想象力,懸擬與“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的莊子的髑髏,展開一場鑿破時空、混同幽明的對話。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奢望了;而我,卻有著更大的胃口,幻想著依托夢境—這人類永恒的美學資源、無窮無盡的心靈財富,能夠同莊子本人做一次麵對麵的深入訪談。當斯時也,心中記懷著宋人張耒“白頭青鬢隔存沒,落日斷霞無古今”的詩句,同一位絕古空今的前賢往哲,作一番祛除時間界隔的晤對,那該是何等愜意的滿足啊!

我想,既然中唐時期的文學家沈亞之可以憑借夢境的幻化,穿越一千六百年的時間隧道,從公元9世紀返回到公元前的7世紀,直接與春秋時代的秦穆公暢然交往,爾後寫出一篇膾炙人口的《秦夢記》;那麼,我怎就不能踵其後塵,在一場悠悠幻夢中,拜會那“蘧蘧然”的莊老夫子,“俄然覺”後,也完成一篇《莊夢記》呢?

但是,熱血沸騰之後,稍一冷靜下來,腦子裏便畫出了一個大問號:人家沈亞之醒轉過來,得知所住旅舍原來緊靠著秦穆公的墳墓;可是,莊老夫子的墓地又在何處呢?河南、山東、安徽幾個地方都各據傳聞,競相認定,爭執不休,弄得我迷離莫辨,無所適從,即便想要“與鬼為鄰”,又到哪裏去尋夢、結夢、圓夢、述夢呢?

覿麵肯定是無緣了,我便“中心藏之”,付諸遐想—

也許,就像我在今天奔走路途,苦心搜索著他的物質家園那樣,莊子當日也正在晝夜躦行,尋覓著他的精神家園。西哲不是說過:“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愁尋找家園”嗎?“莊子的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他這思念故鄉的病態,根本是一種浪漫的態度,詩的情趣”。(聞一多語)這個“家園”,非是物質,純屬精神;不在外界,而存乎內心。所謂回歸家園,亦即歸根返本,親近本源,回歸自己的

本性。

莊老先生一生的足跡,絕大部分都是刻印在家鄉的黃土地上;然而奇異的是,他卻時時刻刻抱有一種窮愁羈旅、客中思家的孤獨感與漂泊感。作為一個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鍾搖動的黃昏,此刻,料應正向著無盡的蒼茫,搜尋著僅僅屬於自己的一縷炊煙吧?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無語草芊芊。

不難想象,其時,他的情懷是落寞的,心境是淒苦的。他為那些渾渾噩噩的世人,處於“人為物役”、“心為形役”的種種無家可歸的“異化”狀態,而感到沮喪,感到惆悵,嘴裏喃喃地說:“苶然(困頓之狀)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耶)!”

我仿佛看到,在那“還鄉”之路上,莊老先生身穿一襲綴滿補丁的粗布衣裳,腳穿係著綁帶的草鞋,肩背一個破舊的行囊,曉行夜宿,攢行於蜿蜒起伏的山陵丘壑之間。困乏勞頓之態,令人心生哀憫;但他卻樂此不疲。尋尋覓覓,走走停停,大自然予他以無盡的充實、無窮的逸趣:“山林與(歟)!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而複雜多變的社會自然環境與生生不已的物種演化,更使他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奧蘊深邃、繁富多彩,從而激發了活力、啟迪著靈思,強化了超常的創造性與想象力,形成他的獨具特色的哲學、美學、文學風格。

依我個人的創作實踐,寫莊子與寫君王、政要以及其他多數文人不同,也有別於張學良傳記的創作。寫其他人物,更多是處於認知的層麵,清醒、平靜、客觀地剖析心理、個性,而寫莊子,則有賴於靈魂的參與、生命的介入,有賴於心靈與生命的體驗。莊子是哲學家,寫莊,自然需要有獨到的識見、超拔的智慧,但我覺得,隻這樣還不夠,還必須有超越性的人生境界,否則無法理解傳主的思想追求、生命底蘊。同樣是隱士,他與漢代的嚴光在“不做犧牛”、“不為有國者所羈”方麵是一致的;但嚴光徹底地遠離俗塵,消極避世,有如禪門衲子,莊子卻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身在其中,卻能潔身自好,不與俗輩同流合汙,因而稱為“遊世”,或曰“間世”。他和晉代的嵇康,世界觀上大體一致,但不像嵇康那樣狂狷,那樣激烈,他善於保護自己。在瀟灑、從容、人生藝術化方麵,他與李太白、蘇東坡相像,但他對社會、民生、世務以及生命價值的實現並不熱衷,不像那兩位還有儒家那一麵。如果硬要在曆史上為他找個同道,也許陶淵明、曹雪芹差堪比擬。

我在《莊子傳》第一章《詩人哲學家》中對此有過概括:

莊子具有高遠的精神境界和開闊的胸襟、視野。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莊子不是這樣,什麼先王的遺範、現世的禮製,在他的心目中,都缺乏應有的權威;而人身的偶像、神鬼的靈明,他更是不予理睬。至於那些“拘於虛(受空間限製,‘虛’同‘墟’)、篤於時(受時間限製)、束於教(束縛於仁義、禮教)”等外在的框限和內在的束縛,對於普通人來說,都是纏夾不清,甚至無法擺脫的;而在他那裏,盡數得到了化解—“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他人非議),無鬼責(鬼神責備),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燿(炫耀),信矣而不期(期求)。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純粹,其魂不罷(疲乏)。虛無恬淡,乃合天德(合乎自然稟性)。”他的襟懷曠遠,氣魄絕大,他要“乘雲氣,騎日月,而遊於四海之外”;他要“登天遊霧,撓挑無極(騰躍於無極之境)”。他的目標是:“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變),以遊無窮者”。當代著名學者陳鼓應先生指出,莊子講“至人無己”,這裏的“己”,是指為功名、智巧、形骸、嗜欲所困縛的小我。“無己”,並非沒有自我;乃是超越執於一偏的小我,揚棄世俗價值所拘係的小我,使自己從狹窄的局限中提升出來,而成為擁有大我的至人。這個大我,非生理我,非家庭我,亦非社會我,乃是達於天地境界的我,與萬物相感通、相融和的我,亦即宇宙的大我。

莊子以其極度的清醒,本著超越世俗的價值標準,揭示了遭致遮蔽的生命真實,尖銳地指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蹠亦伯夷已,又惡(何)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就是說,自從夏、商、周三代以來,舉世的人沉溺於世俗奔逐,都為身外之物而改變本性,為某種目的而犧牲自己,無論其為伯夷式的“君子”,還是盜蹠之類的“小人”,盡管所追索的目標不同,亮出的名堂各異,但就其損蝕本性、戕殘生命來說,其間並沒有本質的差別。

麵對世界的荒謬、社會的黑暗、民生的疾苦,莊子並非高踞上遊,迥隔塵凡,脫略世事,也不是“喪己於物,失性於俗”,同流合汙;而是在與眾生同遊共處之中,堅持自我的價值取向,“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實現精神對現實的超越。《大宗師》篇中有“遊方之內”與“遊方之外”的說法,實際上講的也就是入世與出世。莊子所秉持的,既非真正的入世,也不是純然的出世,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遊世”,或曰“間世”。逍遙塵垢外,“乘物以遊心”。

他並不看重人在社會中的實用價值,對現實功利不屑一顧,更無意踐行儒家那一套“修齊治平”,經邦濟世的方略;也不認同老子的政治道德,奉行所謂“君人南麵之術”。他拒絕參與政治活動,同統治者保持嚴格的距離;卻又不同於上古的隱士許由、巢父,棲身岩穴,潔身自好,不預世事;也不像後世的佛門衲子那樣遁入空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對於那種通過身心逃遁、精神麻醉以求得浮世安閑的取向,他是嗤之以

鼻的。

作為首倡人的自由解放的偉大思想家,莊子視自由精神、獨立人格、自然天性、逍遙境界為人生的終極價值;主張與道冥一,物我兩忘,忘身忘心,不立名分。莊子學說是批判世俗倫常的哲學,是悟化的生命哲學—追尋精神自由和維護人類自然天性的哲學;在人類思想史上,莊子最早以個體生命精神的自由為出發點,鼓吹士人從“殉名”、“殉利”、“殉天下”的自我“異化”中解放出來,他是追求精神自由並欲窮究其真諦的第一人,全麵批判“文明”進程中人性“異化”的第一人,關注生死和精神營衛,力圖揭示生命意義以及演化規律的第一人,深入考察精神現象,揭示美的本質和內在規律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