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6(1 / 3)

文學自傳·攀登,樂在苦中(2007—2014)·為少帥寫心

我一向認為,一些有價值的具有永恒魅力的精神產品,解讀中往往都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藝術的魅力在於用藝術手段燃起人們探索未知領域的欲求,有時連藝術家自己也未必說得清楚最終答案。布萊希特在談到自己的“敘述性戲劇”時說,他不熱衷於為戲劇人物裁定種種框範,包括性格框範在內,而把他們當成未知數,吸引觀眾一起去研究。

張學良就是一位具有無限的可言說性的傳奇人物。關於他的傳記、口述曆史、回憶錄,很多很多,可是,並沒有窮盡其豐富內涵,仍然有著巨大的敘述空間。

首先,他是一個真正的謎團,其間有著謎一般的代碼與能指,可予破譯,可供探討,可加辨析。他的人生道路曲折、複雜,生命曆程充滿了戲劇性、偶然性,帶有鮮明的傳奇色彩;他的“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人生道路與奇詭瑰異的命運抉擇,充滿了難於索解的悖論,存在著太大的因變參數,甚至蘊涵著某種精神密碼。

其次,他是成功的失敗者。他的一生始終被尊榮與恥辱、得意和失意、成功與失敗糾纏著。他的政治生涯滿打滿算隻有十七八年,光是鐵窗歲月就超過半個世紀。政治抱負,百不償一。為此,他自認是一個失敗者;然而,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多少“政治強人”、“明星大腕”,及其得意,閃電一般照徹天宇,鼓蕩起陣陣旋風、滔滔駭浪,可是,不旋踵間便驀然隕落。一朝風燭,瞬息塵埃;而張學良,作為“千古功臣”、“民族英雄”,被列入“一百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範人物”,中華民族將千秋銘記他的英名,他的偉績。這還不是最大的成

功嗎?

其三,張學良並非完人,更不是一個聖者,以他的本性,即使想“聖”也“聖”不起來。一生中,他做的事不算多,可是,多數都幹得有聲有色,有光有熱,刻下了曆久彌新的印記。他的平生可議之處頗多。曾經頌聲載道,又背過無數罵名。他抱著“行藏在我,毀譽由人”的超然態度。對於他的舉措,人們未必全然讚同;但說起他的為人,他的豐標,他的器度,無不豎起拇指,由衷地讚佩。他的信仰是駁雜的,但對真理的追求,對祖國的熱愛,能夠終始如一,表裏一致,之死靡他。

其四,同曆史上的大多悲劇人物一樣,張學良也是令人大感傷、大同情、大震撼的。他的百歲光陰,充滿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確是一部哀樂相循、歌哭並作、悲欣交集的情感標本與人生型範。在人生舞台上,他作了一次風險投資,扮演了一個不該由他扮演的角色,挑起了一份他無力承擔卻又隻有他才能承擔的曆史重擔。

其五,張學良之成為一個言說不盡、曆久彌新的熱門話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的獨特的人格魅力,他的充滿張力的不可複製的自我,他的迥別尋常的特殊的吸引力。他是那種有快樂、有憂傷、有情趣、有血氣、個性鮮明、贏得起也輸得起的人。而且有一顆平常心,天真得可愛,讓人覺得精神互通。他既有青少年時代“不知今夕何夕”的忘我狂歡,像漢代楊惲所說的,“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又有“哀樂中年”的誌得意滿、縱情歡笑,樂極生悲、憂憤填膺,以及苦中求樂、強顏歡笑;更有晚年的忘懷得失,超脫於苦樂、哀榮之外的紅塵了悟,自得通達。作為性靈的展現、情思的外化,這一切,都是意趣盎然、堪資玩味的。

其六,我寫他,還有一點特殊原因,就是我們是同鄉,所謂“桑梓情緣”。我的故園大荒鄉後狐狸崗屯,離張學良將軍的出生地桑林子鄉詹家窩棚隻有十幾公裏,小時候到那裏去過。當地鄉親講過許多關於他的軼聞趣事;我的族叔和塾師,同東北軍有過交往,而且都見過張將軍本人。鄉關故舊,對他的人格與德政讚佩有加,每當說起他來,都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懷念之情,親切地稱之為“少帥”,裏麵夾雜著幾分同情,幾分惋惜,幾分悲憤,幾分讚佩。

1994年,我曾有美國之行,一到舊金山,就受到張將軍的摯友、早年曾經共掌東北大學學政的寧恩承先生的熱情接待。交談中,得知將軍正在夏威夷度假,而我們最後一站恰好在這裏,因而提出請寧老斡旋設法見他一麵的請求。寧老說:“思鄉懷土,是漢公終生難以解開的情結。他曾多次對我說,最想見的是家鄉那些老少爺們兒。同鄉親敘敘舊,應該說是他的暮年一樂。但是,畢竟已經是風燭殘年,一點點的感情衝擊也承受不起了,每當從電視上看到家鄉的場景,他都會激動得通夜不眠,更不要說直接敘談了。因此,趙四極力阻止他同鄉親見麵,甚至連有關資料都收藏起來,不使他見到。”

看到我們失望的神情,老人突然問了一句:“你們在夏威夷能住

幾天?”

我答說,計劃是三天。

“時間也許還夠用。”說著,寧老引我注目窗外,說:

“漢公的寓所前麵,也有這樣的草坪,那裏緊靠金色海灘。他每天傍晚,都要在海灘閑步,或者坐著輪椅出來。你隻要細心一點就能發現。發現他以後,你們幾個人就大聲嚷嚷,隨便說些什麼都行。你的鄉音很重,就由你來唱主角。估計不用多長時間,漢公就會發問:‘你們從哪兒來?’你就可以回答:‘我們是中國遼寧的,從沈陽來。’他立刻就會問:‘聽你的口音很熟,你是哪疙瘩的人?’你就如實說是盤山高平街(高升鎮舊稱,“街”讀音為gai)的。他馬上會說:‘噢,我們是鄉親哩!’緊接著就會請你們上樓,嘮嘮家鄉的嗑兒。”

我們頓時活躍起來,齊聲稱讚寧老定計高明。老人叮囑我們:“見上一麵就很不容易了,時間可不能長啊,以免漢公過分勞累;還有,誰也不能泄露天機,不許提我寧某人一個字,否則,你們走後,趙四就會打來電話,向我興師問罪。”我們唯唯承諾,帶上寧老提供的張家住址,繼續上路,先後到了紐約、華盛頓、洛杉磯。一路上,我反複思考著會麵時同漢公談些什麼—自然要說說家鄉的巨大變化;還要告訴他,醫巫閭山翠秀依然,先人的廬墓已修葺一新;他的舊居門前那棵老柳樹,雖已老態龍鍾,風姿卻不減當年,旁邊的水井完好如初,屋後那棵百多年的老棗樹,至今還是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我要告訴漢公,家鄉父老盼哪,盼哪,天天都盼望著他能回去看看。

十天後,我們取道舊金山,準備轉乘飛機前往夏威夷。行前,同寧老握別。老人說,前天同漢公通過電話,近日他稍感不適,晚間偶有微熱,看來三五天內不能出去,也不可能會見客人,真是太不湊巧。我們自然是深感失望,但以漢公的健康為重,又隻能作罷。就這樣,緣慳一麵,最後竟失之交臂。

2006年初,應大連白雲書院之邀,我曾作過一次《話說張學良》的學術報告。按照聽眾要求,我講了六個方麵內容:何所據而言張學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蔣介石終身監禁他的緣由;九一八不抵抗的真相;張學良的人格魅力與個性光彩;他的情感世界;他為什麼終未還鄉。後來,《都市美文》雜誌將它全文刊載。這個刊物同國內最大的期刊網站—國際龍源期刊網合作,向海內外發行了網絡版。據統計,從2005年11月1日到2006年10月31日,海外讀者瀏覽最多的一百篇文章中,《話說張學良》排名第一。這大大增強了我的信心,帶來一種動力。這樣,就有了以張學良為題材的寫作構想。

這一寫作,前後曆經八年,共分四個階段:首先是,用了將近兩年時間搜集素材、閱覽資料、訪察故地、梳理思路;第二段,是寫作五篇文化散文:《張學良讀明史》、《將軍本色是詩人》、《不能忘記老朋友(張學良與周恩來的友誼)》、《良言美語(張學良與宋美齡)》、《尷尬的四重奏(張學良與郭鬆齡)》,分別發表在《十月》、《散文》等文學雜誌上,獲得散文界的好評;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擴大範圍,列出提綱,著手策劃《張學良人格圖譜》的寫作,總共完成十五篇,2009年由東方出版中心出版,是為第三段;爾後,又經過幾年的沉澱,在聽取評論家、出版界和讀者反饋意見的基礎上,對這部書稿做了較大規模的補充、增訂,全書增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於2014年,青島出版社以《成功的失敗者—張學良傳》付梓。

說過了張學良傳的“前世今生”,我想回顧一番寫作過程中的複雜心境。對於那些有機緣同漢公直接接觸的寫作者,我是既羨慕又“嫉妒”的;而當展讀他們記述漢公行藏身世、生平事跡的著作,則心懷感激與敬意,—正是拜他們之賜,才有機會掌握那麼多豐富而翔實的史料,從而獲得進行深入研究、探索的方便條件。世間多少英雄豪傑、名流耆宿,由於載記不足而形象模糊、事功奄忽,每每讓人臨風痛惜,抱憾無窮。就這點來說,張學良是無比幸運的。不過,在感激與慶幸的同時,我也常常懷有不甚滿足、頗感歉憾的心情,總覺得許多傳記隻是著眼於行跡、事件的揭示,而忽略了人物的內在蘊涵,“取貌遺神”,缺乏鮮活的生命狀態,漏掉了大量作為文學不可或缺的花絮與細節;尤其缺乏對於內在精神世界的探索與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