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攀登,樂在苦中(2007—2014)·愛啃“硬骨頭”
這個階段,我的散文創作,一言以蔽之,就是寫人物。除了兩部文學傳記,還撰寫了多篇人物散文。期間,因為出訪過德國的法蘭克福和魏瑪—歌德的故居與舊遊地,寫了散文《斷念》,還有《未了情》和《愛別離擬歌德日記》;我還曾前往俄羅斯的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瞻仰過列夫托爾斯泰的墓園,回來後寫了散文《解脫》;並且,憑吊過福建長汀瞿秋白烈士的就義地,寫了《守護著靈魂上路》。這三位重量級的文化名人,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矛盾與複雜。
前麵說過,我筆下的人物,大都是曆史上有爭議、現實中眾說紛紜,性格鮮明、個性突出,閱曆豐富、思想複雜、命運曲折,形象多麵、蘊涵豐富,可以做多種解讀的,亦即所謂“說不盡的曆史人物”。我喜歡“啃硬骨頭”。因為在這些人物身上有馳騁思辨、大作文章的廣闊空間。舉凡有關人性的拷問、命運的思考、生存的焦慮以及生命的悲劇意義的探索,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的呼喚,都必然會觸及哲學的層麵,碰到一係列不易把握的、充滿玄機與隱秘的東西,即所謂曆史的吊詭,人生的悖論。
而在寫法上,我欣賞那種“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內而忘其外”,賞識於“牝牡驪黃之外”的大寫意手法。我平素喜歡看黑白照的人物攝影展。有些是捕捉瞬間形態,作特寫式的略帶誇張的剪影。記得在一次印度攝影家的個展上,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英迪拉甘地和特蕾莎修女的幾張類似肖像的照片。那淩厲的眼神、剛毅的嘴角,黃昏時節勁拔的身姿,都迸射著英迪拉甘地這位存有爭議的著名女政治家的性格的火花,難怪時人要說她是“一群婦人內閣中唯一的男子漢”;而作為苦難的親曆者與同情者,特蕾莎修女臉上的皺紋、深陷的眼窩和握在眼前的雙手,則無言而雄辯地對於淒惶、苦楚作出了最直接、最精彩的宣示。瞬時就是曆史,眼角寫著滄桑。人生就是這樣,小時候喜歡糖球,到老了愛吃苦瓜,因為過來人體驗到了苦的真味有勝於甜者。
人們習慣於把托翁與歌德相比:這兩位世界級的一流文學大師,都出生在8月28日,都活了八十三歲,而且,偉大的創造力都保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同樣是貴族,又同樣致力於社會改革,同樣對大自然有崇高、神秘的體會。歌德看清了英雄人物靈魂深處的幽暗,托翁則主動放棄了英雄式的偉大,而向往著成為一個普通農民。作為世界文壇泰鬥,他們都具備超越時空的生命實質,亦即無窮的藝術創造的魅力與活力。這樣,“人雖然死了,但他與世界的聯係繼續對人類發生著影響,其程度不限於他生前的,而且還要大得多,這影響隨著他的理性與愛而增強,並且像一切生命一樣成長著,既沒有停頓,也沒有終結”。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蒙田語)
歌德在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麵世之後,贏得了普遍的讚譽,特別是魏瑪公國卡爾奧古斯特公爵予以激賞。憑借他的推轂,歌德得以出任樞密院顧問官以及軍務大臣、築路大臣。他分管的事情很多,從參加歐洲宮廷間的政治談判,到重新開發伊爾梅瑙的礦藏,直到製訂防火條例這些細事。在種種世俗的誘惑麵前,他狠了狠心,“砰”的一聲關上了詩壇文苑的大門,雄心勃勃、興致衝衝、躊躇滿誌地投入到繁雜艱巨的政務中去。
但他逐漸地發現,事情絕非像他所想得那麼順遂,越來越感到工作艱難,力不從心;這樣一來,對於公國的變革也就逐漸地喪失了熱情以至信心。也就是這個時節,來自宮廷的惡意中傷如蜂蝗驟至,使他感覺到“像一隻被亂線纏住了的小鳥”,插翅難飛;“箍在身上的鎧甲變得越來越緊”。
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在過了三十一歲生日之後,他首次進入伊爾美瑙西南部林區,穿過茂密的樅樹林,登上了峰頂基爾克漢,投宿在圓形山頂上的獵人小木樓裏。此刻,星月皎潔,萬籟無聲,他隨口吟誦出那首名詩:“群峰/一片沉寂/樹梢/微風斂跡/林中/棲鳥緘默/稍待/你也安息”,並把它寫在木板壁上。
作為一個狂飆時代的激情詩人,整天委身於極端瑣屑的事務,已經是難為他了;何況,還受到宮廷保守勢力的層層包圍,怎能不陷入矛盾、痛苦的旋渦!“稍待,你也安息”,正是一種斷念、一種割舍、一種新的意誌的胎息。
他曾給一位朋友寫信說:“人有許多皮要脫去,直到他能把握住自己和世界上的事物時為止。確實地告訴你說,我在不住的斷念裏生活著。這卻是一個更高的力的意誌。”這裏道出了歌德生命哲學中一個核心思想。所謂斷念,決非簡單的自我限製,而是對高於自我的意誌—“更高的力的意誌”的服從,或者說,對不可探究的事物的敬畏。在歌德看來,人的能力固然是一天天地擴大,宇宙間卻總還存留著大量人力所不能及的事物,人們應該敬畏這些神秘,承認這些無奈。
實踐已經無數次證明,一個創造力過於旺盛、成就過於豐厚的人,所遇到的現實環境往往是嗇吝的、貧瘠的。曆史上不知有多少英傑之士在這裏陷於絕境。歌德卻是以其苦澀的智慧和稀有的自製力,度過許多瀕於毀滅的險境,完成他光華四射的一生。
“我們身體的以及社交的生活、風俗、習慣、智慧、哲學、宗教,甚至一些偶然的事體,一切都向我們呼喚,我們應該斷念”。歌德認為,“人不可能成為上帝”,越是具備理想性格的人,就越要曆練人生,克製欲望;情感有多豐富,欲望有多熾烈,自製力就需要有多強,二者相輔相成,形成一種穩定發展的張力。“若是任性下去,恐怕要粉碎了一切。”
掌握了這些,我們對於浮士德在《書齋》一幕中的痛切呼喊,就有了更深切的理解:“你應該割舍/應該割舍/這是永久的歌聲/在人人的耳邊作響/它在我們整整一生/時時都向我們嘶唱”。這種歌聲是一種永恒的召喚,每到關鍵時刻,特別是當情感與理智發生碰撞的時節,它就會驟然響起,像警鍾、號角一樣,化解著種種矛盾。
在藝術方麵也應如此。“限製著自己,使自己就局限在一兩個方麵,摯愛著它們,依戀著它們,從不同角度揣摩著它們,和它們融成一體—我們就是這樣出脫成一個個詩人、藝術家的。”以理智駕馭情感,這種意向貫穿在歌德的一係列重要作品之中。且看他的三部小說: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夏綠蒂之所以能夠順利闖過情感的旋渦,正是理智作用的結果;而維特之所以自殺,則肇因於情感衝毀了理智的堤壩。《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的主人公威廉,開始時一任情感的潮水放縱奔流,幹了許多蠢事,結果遭到失敗,待到他接受了以往的教訓,懂得控製自己,最後便獲得了成功;而陷入情感泥淖中不能自拔的迷娘,最後隻能自食其果。《親和力》中同樣體現了作者明顯的道路抉擇與價值傾向:主理者得以存活;濫情者遭致覆滅。
說到斷念,人們都會記起在歌德成長的關鍵時期,對他影響至深、有“精神教母”之稱的施泰因夫人。歌德一到魏瑪,很快就結識了這位不平凡的女性。當時她已三十三歲,並且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作為宮廷命婦,正處於心智發達、閱曆豐富的成熟季節。而歌德隻有二十六歲,意氣風發,激情澎湃,擁有衝天的抱負和用不完的勁兒。兩人相互欣賞,相輔相成,歌德為施泰因夫人的過人才智、超群魅力、高雅而冷豔的氣質所吸引;反過來,這位一直鬱鬱寡歡的女性的生命力,也被歌德的翩翩風度和熾烈的“情感炸彈”、“言詞野火”激活了。從而,雙雙墜入了愛河。在愛情的滋潤下,歌德這一階段的抒情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當時,他曾為施泰因夫人寫了許多優美動人的情詩。十二年間,歌德總共給她寫了一千七百多封信。這再次證明了那句名言:“女人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而是因為可愛而美麗。”
在歌德的情人中,施泰因夫人是唯一能夠創造一種使那分裂為二的靈魂得到憩息的氣氛的。這位“精神教母”能夠以其過人的理智與定力,使得經常處於激情磅礴、躁動迷狂狀態的天才詩人,通過她的溫情撫慰與良言解勸而寧靜下來。當然,一切事物都具有兩重性。鎮靜劑本身是一把雙刃劍,它既能使天才詩人那顆煩躁不安的心平靜下來,開始追求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和創作風格,避開宮廷鬥爭的旋渦從而免遭傷害;同時,也會使得他的澎湃的狂濤屢經退潮之後,失去卷土重來的活力,從而直接影響到對於施泰因夫人自己也激情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