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4(1 / 3)

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向內轉

我於1990年代後期到新世紀之初的散文創作,呈現出一種較為明顯的“向內轉”的傾向—審美視角、敘述立場、心理定勢由外部客觀世界向著創作主體內心世界(自身體驗和感受)位移,表現為心靈化、主體化、個性化的特征。這個期間,先後結集出版了《何處是歸程》、《淡寫流年》、《碗花糕》、《成功者的劫難》四部散文集。

事實上,我在90年代中期提出挑戰自我、深度追求的要求時,就已確切地表明了這一指向。而在實際踐行中,也受到了主觀與客觀,亦即自身情況與整個文學環境的雙重因素的影響。我於1993年秋患過一場病,做了肺癌切除手術。因為發現早、部位好,應該說精神上的負擔並不是很重的;但是,由於一段時間脫開了工作環境,心整個靜了下來,集中思考了許多有關人生、生命、生死、人性等深層次的問題,也閱讀了大量這方麵的心理、哲學著作,這為“內宇宙”的開拓打開了閘門,為增強生命意識、啟發生命自覺提供了有利條件。

病後第三年,年滿六十歲,我由省委轉到省人大任職,同時兼任省作協主席,並被選入全國作協主席團,相繼被南開大學等幾所高校聘為客座教授,這樣,主要精力便都放在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上。所處位置變化,心態、視角、思維方式、價值取向也都隨之發生了顯著變化。期間,散文集《春寬夢窄》又獲得了中國作協創設的“魯迅文學獎”;各方麵的讚譽驟然襲來,我的警覺性也大大增強,決心要挑戰自我,另辟蹊徑,努力創新。這為創作回歸文學本體,回歸到對個體創作性應有的尊重與認同,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而這個時期,從全國的大環境來看,隨著市場經濟中心地位的確立,人們的價值觀念、行為方式、文化認同也發生了顯著變化,文學創作呈現轉型,強化了個性化寫作。作為個體精神勞動的一種方式,文學創作更多地追求個體生命體驗的審美表達和個人情感、自我價值、審美理想的寄托。這可說是文學創作的“向內轉”的社會環境。

回顧當時的創作實踐,所謂“向內轉”主要反映在兩個方麵:一是連續寫了十幾篇體現生命意識、生命感悟、生命自覺的散文;二是撰寫了一部昔夢追懷、皈依童心、守望精神家園的係列文章。這兩類文章大都收入散文集《何處是歸程》中。題記為兩首七絕:

世間無纜係流光,今古詞人引憾長。

且斂飛花存碎影,勉從腕底感蒼涼。

生涯旅寄等飄蓬,浮世囂煩百感增。

為雨為晴渾不覺,小窗心路覓歸程。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創作的內涵與指向。

這個期間,接到了文友顏翔林博士的來信,當即作了回複。略謂:

我常想,作為一個成熟的作家,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固屬難能可貴;但,又不能滿足在這個層次上,還應勇於突破自己的窠臼,跳出固有的藩籬,爭取層樓更上,別開生麵。

拙作《滄桑無語》麵世後,得到了很多讚譽,有人說它大氣淋漓,鋪張揚厲,有人肯定作者的史學功底和學養,有人認為它質量厚重、開掘得深。我想,如果再在這方麵下些功夫,當然也會取得一些新的成果,但總會給人重複自己,原地踏步,“破帽年年拈出”的感覺,因而打算要開創一方新的天地。我想通過這本《何處是歸程》,讓人看到作者的一副另樣的筆墨,亮給讀者一個嶄新的麵孔。當然,這絕非易事,它不僅需要清醒的意識,需要勇氣,也需要駕馭多樣題材、嫻熟多種手段的功力。

現在,攤在我們麵前的這本散文集,就內容看,可說有別於上一部,或者說有別於過去其他的集子,它偏重於反映童年生活,偏重於揭示作者的內在世界、心靈感受,有一部分專門寫了文學藝術方麵的聞人。從表現手法上看,比較柔細、活潑、從容、閑適一些,議論少了,白描多了;敞開自我,揭櫫內心。當然,這種敞開是有節製的,注意到把持自己的情緒,不像有些少男少女那樣披猖無忌,畢竟已經人過中年、漸進老境了。朱自清先生“淡裝平步入中年”的詩句,一直縈回在我的腦海裏。

堪資自慰的是,通過這部散文集,從中可以看出作者沒有陶醉於固有的成績,而是在不斷地追求,力圖有所創新(即使從上網、換筆等細微小事上也能看得出)。可以看出作者的心態、立足點,切實已從宦途中調整過來。如果說,《滄桑無語》反映的純粹是文人的意緒;那麼,這本集子則突出地顯現了文人的形象,做到了回歸自我,體認“本根”。反映出滄桑閱盡,人過中年的心境。這從淡泊自甘的心境可以看出,從落花情結、蒼涼意緒可以看出,從文字的樸素自然也可以看出。

書中屬於生命感悟之類的文章,占較大比重,比如《三過門間老病死—療屙瑣憶》,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臥病中最大的痛苦,不是刀口疼,不是胃口不佳,也不是無聊、悶寂,而是失眠。想望黑天,又怕到黑天。獨臥床頭,輾轉反側,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滔滔汩汩地湧來,正似清詩中所寫的:“往事無根盡到心”。幾多年的意海波瀾驀然泛起,眼前的憂慮,過去的糾葛,未來的籌謀,也都聚上心頭。

在這萬籟俱寂的秋宵,偏偏聽覺又出奇地靈敏。隔壁的鼾鳴,階前的葉落,牆外的輪蹄交響,甚至腕上石英表的輕輕的滑動,都來耳邊、枕上,成了空穀足音。此刻,我想到了宋代的陳摶老祖,睡著了百日不醒,所謂“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覺破今古之往來”。看來,這位華山道士不僅能睡,而且會睡,睡出了高度,睡出了水平。因此,宋人有詩雲:“華山道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有人說,一夜沉酣,那是前生修來的福。我沒有過高的要求,隻要能美美地睡上四五個小時,就謝天謝地了。可是,就這一點點需求,也常常淪為奢望。而負責監護的小護士,一到夜靜更深,就困得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卻又不敢伏幾而臥,一怕失於監控,發生事故;二怕被值班的發現記過、罰款。這種反差,被明清之際的大學者黃宗羲說個正著:“年少雞鳴方就枕,老人枕上待雞鳴。”一壁廂是有覺不準睡,一壁廂是想睡睡不著,世情之“不公”,有如此之甚乎?”

小護士喜歡詩,要我講些和詩有關的故事,以驅除睡魔,消解煩悶。我就說,二十年前,我在營口市工作,一個老朋友公出到此,突然扁桃腺發炎,住進了醫院。我把剛剛收到的吐魯番出產的葡萄幹給他送了過去,並附了一首小詩:“日曬風吹曆苦辛,清新濃縮見甘醇。區區薄禮無多重,入口常懷粒粒心。”然後,我就下鄉了。一個星期之後回到辦公室,發現案頭放著一封掛號信,拆開一看,正是那位老朋友寄來的,裏麵裝著一個小紙包和一張信紙。說到這裏,我賣了個“關子”,住口了,顧自在一旁悠閑地喝著開水。

小護士忙問:“紙裏包著什麼?”我說,你猜猜看。她歪著小腦袋想了想,其時正處於70年代初“文革”期間,於是,她就猜測肯定是糧票、飯票、布票之類的東西。—全都錯了。我告訴她,那裏包的是七個蚊子和八個臭蟲。信紙上寫了一段話:“小病幸已痊愈。佳詩美味,受用已足,無以為報,獻上近日在病房中俘獲的戰利品,並戲題俚詩一首,借博一笑:‘深宵鬥室大鏖兵,坦克飛機夾餡攻。苦戰苦熬一整夜,雖然流血未犧牲。’”說到這裏,連我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小護士更是笑得前仰後合,睡意全無。

一天,護士長帶隊前來查房,量完血壓、脈搏之後,她們央求我講個有趣的故事。我就說,宋朝有個宰相名叫王安石,生性古怪,喜歡抬杠。這天,大文豪蘇東坡拿過一方硯台請他過目,說是花了很多銀子買到手的,言下流露出炫耀之意。王安石問這個硯台有什麼特異之處,蘇東坡說,嗬上一口氣就可以磨墨。王安石說:“這有什麼出奇的?你就是嗬出一擔水來,又能值幾文錢!怕是你一連嗬上五十年,也掙不回本錢來。”蘇東坡被噎得隻有苦笑的份兒,心說:這個“拗相公”,真是拿他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