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雖然執拗,但才氣縱橫,而且,觀察事物非常細致。說到這裏,我先問她們:“你們說,菊花枯萎了,花瓣是依然留在上麵,還是紛紛飄落下來?”她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花瓣不落”,並舉出醫院花畦中的實物為證。我說,王安石的詩句是:“黃昏風雨打園林,殘菊飄零滿地金。”蘇東坡的看法和各位是一樣的,馬上續詩加以批駁:“秋花不比春花落,為報詩人仔細吟。”一般地說,菊花確實是這樣,但事物是複雜的,常常存在著特殊與例外。古代的詩人屈原早就吟過:“夕餐秋菊之落英。”後來,蘇東坡在黃州,也親眼看到了落瓣的殘菊,從而認識到自己的孤陋寡聞。
接著我又講,就是這個蘇東坡,每到一處總喜歡作詩,像我喜歡看書一樣,無論如何也抑製不住。可是,他竟忘記了身旁經常有人往上打“小報告”。結果,遭來了種種麻煩,惹下了無窮的後患,弄得顛沛流離,四處流放。他到杭州去做官,知心好友文與可苦苦勸他:“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但他還是吟了。結果,七年後被人抓了辮子,遭貶黃州。後來幾經輾轉,又流放到惠州,住了一段時間,他感到很舒適,人也胖了,臉也泛出紅光,便情不自禁地寫詩抒懷,其中有兩句:“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鍾。”誰知又被人打了“小報告”,說他在這裏享了清福,朝廷便又把他流放到更為荒遠的海南島。
聽到這裏,小護士們齊聲說,那些打“小報告”的人真可恨。我說,是呀!古往今來,這種人名聲都不好,咱們可要以此為戒呀,以後我再看書,你們可不要向護士長“告密”了。大家嘩地一聲笑了起來,說:“我們上當了,原來,你繞著彎子來表示抗議。”
《歲短心長》一文,記錄了我在省人大的“半退休的生活”的實況:
過去重任在肩,無暇旁騖;現在,工作擔子減輕了,公務活動變少了,人際關係簡化了,世情紛擾也漸漸淡去,正可恢複書生本色、雲水襟懷,實現多年的夙願,—把讀書、創作看作一種詩意存在的生存形式;把屐痕處處,遊目騁懷,“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裏江山”,視為人生的至樂。
每天清晨,我都要到公園裏去散步。人生感悟、創作構思也就在這裏絲絲縷縷、片片層層地展開。任身旁人聲嘈雜,牆外車流湧蕩,也並不為其所擾。身在紅塵囂攘之中,心馳四野八荒之遙。此刻,對前人說的“靜,在心不在境”,“心遠地自偏”的意蘊,有了切實的理解。
也正是在這種新的歲月裏,我開始用心品啜著一種新的人生況味,體驗著一份紛亂中的澄靜,掙紮後的從容,體味著對生命的詩意感受和老來歲月遒邁的悲壯之美。
我喜歡遊曆,喜歡訪古,習慣於勝地尋蹤、荒園踏夢,洗去歲月的塵滓,再現曆史的光澤;通過理性思考和感性認知,連綴文明的斷簡,把散文創作的藝術背景放在廣闊的曆史空間,讓筆底流露出厚重的文化積澱和世事滄桑之感。但過去遊觀,大多是在參加各種會議的間隙,雖然也走了不少地方,獲得諸多感受,可是,畢竟行色匆匆,來不及過細咀嚼,從容玩味。匆遽的心境所感受的東西,往往止於觸景生情,談不到“乘物以遊心”,發掘深層的奧蘊。近兩年總算有了縱情登覽的條件。我曾專程尋訪了號稱曆史博物館、文化回音壁的古都開封、洛陽、臨淄;徜徉於群雄逐鹿的中原和曆代兵家必爭之地的“三晉”古戰場;駐足戰國時期辯才雲集的齊都稷下;臨流淮上,體驗著莊、惠觀魚的“濠濮間想”;踏著晚秋的黃葉,漫步在采石磯頭、桃花潭畔、敬亭山下、天柱峰前,衝破時空的限界,親炙詩仙李白的幽情逸韻。
當我漫步在這些曾經產生過輝煌的古代文明、布滿斑駁史跡的大地上,仿佛置身於一個瑰奇、豐厚的藝術世界,在感受滄桑,把握蒼涼中,敞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雙重滲透下的自我,去體味焦灼裏的會心,冥思後的漸悟,淒苦中的歡愉,從而產生深刻的人文批判,對文化生命作一番富有興味的慧命相接。
通過散文創作,我把飛揚的思緒、開啟的心智,連同思索與領悟、迷茫與困惑,以藝術形式表現出來;在艱苦的勞作中尋求著思想的重量,同時將深心裏的情境展開,以探求與讀者交流、溝通的心靈渠道。正是這種知識的儲備和智能活動,使心胸豁然開朗,一如浩蕩的江河,融彙了自己,也包容了客觀世界。我喜歡這種心靈的維度,這種豐滿的人生。
而人生之豐滿是要靠思想來滋養的。思索使我在世俗生活之外感受到了至高至重的幸福與歡愉。在塵囂十丈、物欲橫流之中,保留一塊思索的淨土,這是多麼不容易,又多麼值得慶幸啊!
對文學的執著追求,使我失掉了許多人生享樂的機會,但我坦然無悔。正是在這種沉酣、迷戀中,擴大了生命的內涵,使人生內在的豐富性充分體現出來,這何嚐不是對缺失的一種補償!其實,這樣的生活本身也是很有滋味的。一邊傾聽曆史回音壁上的足音,一邊思考當下的生活底蘊,生命呈現出一種內在的自由狀態,它悠遠而闊大,有形接連著無涯,有盡融入無盡,由此走向審美人生,走向一種近乎永恒狀態的創化。這種境界,難道還不迷人嗎?
當世界已經走進信息時代,信息的處理速度已經超出了以往的理解力,“換筆”便成為一種新的誘惑,新的挑戰。1994年底,我下決心學習用電腦寫作。這既可節約大量勞動時間,也能進一步理解現代工作方式給人們生活方式以至思維方式帶來的巨大變化。當時,周圍的人“換筆”的還很少,尤其是像我這樣年屆花甲、又不懂得英文的人,更是望而卻步。當我懷著一種好奇的心情,以闖關的勇氣,打開電腦書、手按打字盤的時候,也覺著“鍵入”、“回車”、“主菜單”、“任意鍵”等一大堆術語令人眼暈,更感到五筆字型輸入法難以掌握:“王旁青頭戔五一,土士二幹十寸雨”,不僅要背下這二十六句口訣、一百三十種基本字根,而且要把每個漢字拆分得開,再一個個敲擊出來。大前提是必須準確地掌握每個漢字的寫法,否則就休想打上去。
我在衝闖這個關卡過程中,敲出第一篇千字小文,竟用了三整天的時間,但這也帶給我足夠的慰藉。麵對打印出來的第一張由漂亮的宋體字組成的文稿,我反複地端詳著這個“寧馨兒”,心中的得意和快活真是難以言表。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二十年間我用電腦寫出了八百萬字的文稿。每當打開計算機,在自己設定的綠色屏幕上打字、編輯、修改、複製,總有一種涉身現代化、信息化的自豪,體驗到手指運作的一份快感,嚐到了應用現代科學技術的甜頭。
工作效率的提高是驚人的,既免除了抄寫之勞,又能將大量資料存儲在硬盤裏,以備隨時調用。當然,這還僅僅是開始,電子計算機每一程序所能展示的深廣世界,對我來說,許多仍是未知數。在它麵前,我永遠承認:“弱水三千,隻能取一瓢飲”。文字編輯軟件我也換了幾回。先是用WPS,經過一年操作,達到熟練程度。後來聽說UCDOS更好一些,於是又學會用這種軟件操作,確實嚐到了甜頭。接下來,友人又向我推薦WINDOWS和WORD軟件,說它的編輯功能遠遠超過WPS。但是,對於已經適應了前一種軟件的我,學起來還是遇到了許多麻煩。界麵不同了,一個個的窗口,一個個的下拉菜單,由過去的“熟頭巴腦”一變而為麵目全非。術語改換了,功能鍵的作用不同了,操作方式也變化了,“塊刪除”命令變成了一把形象的小剪刀,靠控製符編輯的文件變成了“所見即所得”,一切都變得陌生,不習慣。但是,在朋友演示下,它的神奇、強大的排版、編輯功能所產生的誘惑力,使我再也無法排拒。經過一個星期的刻苦磨煉,我終於又和這種新的軟件結下了情緣,可以熟練掌握,運用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