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寫作,苦樂相循,在諸多的快感中,也夾雜著一些煩惱。有時,一個誤操作使整個屏幕變成一片空白;臨時性的斷電曾導致幾個小時的勞動成果化為烏有。我也曾產生過返回舊路,重新把筆的念頭,但是,終因電腦太多的優越性而不忍“移情”。相交日久,我才發現,原來電腦這個“勞什子”也懂得“欺生”,當你和它磨合好了,摸準它的脾氣,“調皮蛋”自會變得百依百順,成為親昵的“方臉大情人”。1999年寫下的《一網情深》,是這種“苦,並快樂著”的心境的真實寫照。
在散文《收拾雄心歸淡泊》一文中,我寫道:
淡泊是一種人生哲學,一種生存方式,也是一種審美文化。它的內涵十分豐富,大體上涵蓋了平淡、衝淡、素淡和散淡等多方麵的意蘊,反映出一個人內在的襟懷與外在的風貌,但集中地表現為一種人生境界,精神涵養。
“少年心事當拏雲”。人在年輕時節,雄心勃勃,豪情四溢,充滿了奇思、狂想,敢於藐視權威,勇於衝鋒冒險,不主故常,不怕失敗;在青年心目中,無事不可為,無事不能為。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當然,有時也會闖出一點“亂子”,撞下幾處傷疤;由於虛榮心作怪,或者經驗不足,有的也難免逞強、使氣,顯示、賣弄。如果“春行秋令”,要求青年人都像老年人那樣寧靜與淡泊,是不現實的,也是不應該的。及至他們飽經世事的磨煉,“閱盡人間春色”,曆遍世路艱辛,“淡裝平步入中年”,那時,便會顯得成熟與曆練,不再擔心失去或者錯過什麼,也不肯茫然地趕衝某種喧騰的熱浪,便會覺得天高地闊,極目悠然。
這種寧靜與淡泊,會使人們顯示智慧的靈光、超拔的感悟,以“過來人”的清醒與冷靜,對客觀事物作靜觀默察,持超拔心態。平淡不是消沉,乃是修養已深,思想和見解均已成熟,返於純粹自然,而無絲毫做作。因為是自然的表現,不能包裝,也無法模擬。
文章對於“淡泊是一種人生境界”作了解析,指出:它首先涉及到人的心理素質。這種心理素質具備了,凡事就能夠看得開、放得下,對於名利、權勢等身外之物不再看得過重,對於莊子所說的:外物偶然到來,隻是寄存於此,寄存的東西,來時不能阻擋,去時不能挽留,就會有透徹的理解。再深入一步講,“萬物都有待盡之日,豈有吾人可得長生不死之理!”(朱熹語)隻要看開了“生命無常”這個自然法則,懂得一身是隨著“大化”而存滅的,能在精神上超越死生的拘牽,那樣,自然也就會放得下對於世間利害、得失和人事升沉、榮辱的執著,養成悠然的心境、達觀的意識了。
懷舊是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情結,在某種意義上,曆史也隱喻著這種人類文化心理的懷舊情緒。就每一個生命存在而言,年老之際更是懷舊傾向趨於濃烈的時段。老年,也許最渴望向童年和童心的皈依,反映到文學創作上,則是心靈向著自然母體、生命母體、文化母體的歸真返樸,溯本求源。於是,就有了昔夢追懷。
斯蒂芬歐文認為,中國文學離不開追憶,貫穿著追憶。正是這種追憶的情感衝動,形成一種心理的內驅力量,潛在地構成了一種審美感悟的機能和藝術創造的勢能。如果說,在西方傳統裏,人們的注意力集中在現實的意義和真實上,那麼,在帶有詩性特征的中國傳統裏,與它們大致相等的,則是往事所起的作用和擁有的力量。
完成於2000、2001年名為《碗花糕》的十二篇童年係列散文(後來在此基礎上,擴展到三十六篇,定名為《青燈有味憶兒時》),以鄉愁為背景,以親情為脈絡,以心靈回歸為靈魂,追憶是其藝術的感性外殼與表現形式,童心則為美學的精神內核,它們共同構成了鄉情與親情這兩個互相聯結的主題。作品中,滲透著一種澄明的思境和朦朧的詩性,再現了那些屬於曆史的過往存在,溝通了往昔與當今,連接了自我與他人,使個體的生命存在和深摯情感延伸到永恒和無限的時空。這裏麵既有對皈依童心的呼喚,也有對人過中年的舒緩流水的傾聽。呼喚與傾聽,交織著作者心靈的獨白,寄寓著同往事、故人對話的渴望。
這裏的“親情”是廣義的,不僅有父母、兄嫂,也有族叔、堂兄,還包括塾師父女的師友情;“鄉情”講的是故裏風情、社會環境、文化氛圍。概言之,都可以看作是文學道路上的回歸自然母體、生命母體、文化母體之作。以往散文裏所常見的史學眼光、哲學蘊涵、美學感悟、人文修養,似乎在這組文章裏都悄然退居幕後,讀者所感受到的無非是澄明的童心和灼灼的真情;我也正是憑借著它們來抒寫自我心靈的體驗與隨想。
關於這部散文集,還有一件令我永生難忘的事。文中引述《浮生六記》,作者沈複本是清人,我卻誤記為明人。文章發表後,著名學者、散文家林非先生來信指誤。我在感愧的同時,立即修函致謝—
承蒙指點,感愧何似。先生為學術界、文學界巨擘,對我一向關注、栽培,令我永生難忘。還望今後繼續予以關懷,經常有以教我。
舉一隅當以三隅反。從這次失誤中,我切實反思了自己治學粗疏的缺陷。接受這次教訓,以後寫作一定做到:
(1)寫文章或發言,凡是引用成語、典故、古代詞語,或涉及年代、裏籍、行跡,定要弄清原委,防止錯訛,尤其注意不要望文生義。
(2)讀書遇到生疏的詞語,務必弄懂,不可輕易放過。
(3)挑毛病,指瑕疵,要反複斟酌,找出足夠根據,決不信口雌黃。
(4)凡屬引證,一定要查對原文,弄清上下關聯,然後再用;不能輕引人家的東西,那樣容易斷章取義。
關於這次失誤,我要學習著名學者程千帆先生的做法,在改正的基礎上,還要搞個附記或者寫篇文章,公開承認紕誤,把它公之於眾。
程先生在《程千帆選集》中收有《從唐溫如〈題龍陽縣春草湖〉看詩人的獨創性》一文(寫於1980年)。當時引起了學術界和廣大讀者對唐溫如及其詩句的注意和喜愛。
文章開篇寫道:“唐溫如這篇詩(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充閭注),是我讀唐詩時偶然注意到的。他是屬於《全唐詩》所謂所考之列的作家,但這首詩本身卻證明,這位今天我們對其生平一無所知的詩人具有很獨特的藝術構思。”
正文後有一篇附記:“唐溫如生活於元明之際,並非唐人,陳永正先生曾著文考辯,所考可信。”附記最後一段說:“因為不想掩飾自己讀書不多,見聞鄙陋而造成的失誤,沒有對已發表過的文字再加修改,讀者諒之。”
據查,中山大學陳永正著文指出千帆先生之失誤時剛過四十歲,可說是青年學者,而程先生已是譽滿天下的學術權威。但他遵循“學術麵前人人平等”的準則,當眾承認自己的失誤,還修書寄陳永正道:“讀大著辨唐溫如年代文,極佩卓識。”這是對學術的尊重,也是對後輩的鼓勵。
信發出後,我又在文藝報上寫了一篇《益者三友》,專門談了這件事,一以勵己,一以警人。
這個教訓是深刻的。前人有言:“一物不知,學者之恥。”吾輩常人固然不敢以此自矜,但像《浮生六記》作者這樣並非僻典的事物,竟然出現“硬傷”,實在說不過去,所以必須鄭重對待,引為終生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