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悖論話君王
2006年歲杪,我完成了一部史學著作《龍墩上的悖論》。十幾篇係列散文,寫的都是曆史活動中的特殊群體—封建帝王。
由於他們的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予取予奪的政治威權,特別是血火交迸、激烈爭奪的嚴酷環境—那個“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借用佛經上的話)的龍墩寶座,往往造成靈魂扭曲、性格變態、心理畸形,時刻麵臨著禍福無常、命途多舛的悲慘結局。這就更會引起人們的加倍關注。
舉凡有關人性的拷問、命運的思考、生存的焦慮以及生命的悲劇意義的探索,封建帝王都會毫無例外地涉及到;而且,往往會深入到哲學的層麵,觸及一係列不易把握的、沒有邏輯的、充滿玄機與隱秘的東西,即所謂曆史的吊詭,人生的悖論。應該說,這是一個頗具誘惑力與挑戰性的話題。誠如英國邏輯學家斯蒂芬裏德所說的:“悖論既是哲學家的惑人之物,又是他們的迷戀之物。悖論吸引哲學家,就像光吸引蛾子一樣。”
我的理解,所謂“悖論”,是指一種能夠導致無解性矛盾的命題,或者命題自身即體現著不可破解的矛盾。悖論也可以表述為“逆論”、“反論”,諸如,二律背反,兩難選擇,應然與實然、動機與效果的恰相背反,等等。單就悖論本身來說,衝突的雙方都具有充分的價值和理由,一般的不涉及正誤、是非的判斷,而是體現在矛盾選擇之中。選擇往往是令人困惑的,選擇本身就是一種痛苦。信息過量,前路多歧,會使人莫知所從。腕上戴一塊手表,可以毫不遲疑地確認當下的時間;而進了鍾表陳列室,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便無法判定幾時幾分幾秒了。更何況,這裏所說的選擇,常常是“反貼門神—左右難”,許多問題都帶有無解性。也正是為此,它使曆史的話題帶上了深邃而苦澀的哲學意味。
寫作過程中,對於下列耐人尋味的課題,我從哲學的高度,作了形象的解讀和詩性的闡發:
其一,欲望的無限擴張。
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有一種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孫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長久,永遠不死;及至知道沒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卻希望自己的屍身永遠不腐爛。”我以為,號稱“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就是這種“中國人”的一個典型代表。在《欲望的神話》一章中,我寫了秦始皇的欲望無限膨脹,既要征服天下,富有四海,又要千秋萬世把嬴秦氏的“家天下”傳承下去;既要一輩子安富尊榮,盡享人間的快樂,又要長生不老,永遠不同死神打交道;即便是死,也要屍身不朽,威靈永在,在陰朝地府繼續施行著他的統治。難為他,想象力竟然如此發達,製造出了一個舉世無與倫比的欲望的神話。
應該說,秦始皇的一生,是飛揚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脹的一生;也是奔波、困苦、憂思、煩惱的一生。是充滿希望的一生,壯麗、飽滿的一生,也是遍布著人生缺憾,步步逼近失望以至絕望的一生。他的“人生角鬥場”,猶如一片光怪陸離的海洋,金光四濺,浪花朵朵,到處都是奇觀,都是誘惑,卻又暗礁密布,怒濤翻滾;看似不斷地網取“勝利”,實際上,正在一步步地向著船毀人亡、葬身海底的末路逼近。“活無常”在身後不時地吐著舌頭,準備伺機把他領走。
按說,號稱“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曆史人物。他以雄才大略,奮掃六合,統一天下,結束了西周末年以來諸侯長期紛爭的局麵,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百代都行秦政製”,其非凡的創舉、蓋世的功勳,在中國曆代帝王中,都是數得著的。可是,無盡的欲望、狂妄的野心,竟弄得他雲山霧罩,顛倒迷離,昏頭漲腦,結果幹下了許許多多堪笑又堪憐的蠢事,成為飽受後世譏評的可悲角色。
曆史老人很會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開玩笑:你不是期望萬世一係嗎?偏偏讓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長生不老嗎?最後隻撥給你四十九年壽算,連半個世紀還不到。北築長城萬裏,抵禦強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兩個耕夫揭竿而起;焚書坑儒,防備讀書人造反,而亡秦者卻是不讀書的劉、項。一切都事與願違,大謬而不然。他的一生是悲劇性的。在整個生命途程中,每一步,他都試圖著挑戰無限,衝破無限,超越無限,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向著有限回歸,向著有限繳械投降,最後恨恨地辭別人世。“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詩句)這是曆史的無情,也是人生的無奈。
不僅此也。人常說:“一死無大難”、“死者已矣”。他卻是,死猶有難,死而未已。蓋棺之後兩千多年,他從來也沒有安靜過,消停過。“非秦”與“頌秦”竟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時不時地露頭一次;而他,隻不過是用來說事的由頭,經常以政治需要為轉移。當然,完全坐實到他身上的,也所在多有—他的一生中幾乎所有的重大行為,都沒有逃過史家的譏評和文人的直筆。
就欲望的無窮無盡和雄心勃勃而言,在中國古代帝王中能與秦始皇媲美的,要算成吉思汗了。
馬基雅維裏在他那部聞名世界的《君主論》中,有過這樣的論述:“人是被命運女神和上帝所控製的,自由遠不是絕對的,因為命運女神的力量是強大的。—但命運之神是一個女人,她會受到男性品質的誘惑,她尤其為真正有男子氣概的人的德行所感動,並受其左右。”過去說,“神鬼怕惡人”,原來,命運之神也是鍾情於強者。中國古代詩人也曾詠歎過:“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傑都逃脫不了由旺健到衰老、直到死亡的自然規律,成吉思汗自然也不能
例外。
在中國曆史上,孔夫子屬於意誌上的強者—“知其不可而為之”、“不知老之將至雲爾”。而“千古一帝”秦始皇,則不僅是意誌,就行為而言,也稱得上是真正的強者。那麼,成吉思汗呢?便是“強中更有強中手”。他與秦始皇隔著“時間之河”遙遙相望,分頭生活在同一向度的空
間裏。
我在《強梁無奈死神何》一章中寫道:
在成吉思汗的字典上,根本就沒有“不可”與“衰老”這類字眼,至於“死亡”,似乎更與他絕緣。所以,盡管他相信天命,卻並不相信命運女神能夠控製他、左右他。但是,歲月終竟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體、精力,在一天天地敲打著他的意誌,一再地發出挑戰性的警告信號。也許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成吉思汗漸漸地懂得了什麼叫做無奈。
黑格爾老人說,死亡是自然對人所執行的必然的無法逃避的“絕對的法律”,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天刑”。對這一“性命之理”,成吉思汗從前是不承認的;但自西征以來,特別是丘真人為他揭開世上本無“長生之術”這個迷局之後,他已經逐漸地覺察到死神的套杆正在身後晃動。隻是不肯乖乖地束手就擒,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把征服一切的欲望作為助燃劑,去繼續點燃生存欲望的火焰,用以取代對死亡的憂慮與恐懼。
有些人是“死不起”的。生前擁有得越多,死時就喪失得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對於那類一意攫取、不知止足者而言,這生而必死的規律,實在是太殘酷了。
其二,實現欲望的手段。
這一群體的無盡欲望的最高實現,是爭天下、坐龍墩、當皇帝。而說到奪天下,打江山,人們當會想到兩千年前楚漢爭鋒的故實。我在《落魄劉郎作帝歸》一章中談到,在楚強漢弱,實力相差懸殊的情勢下,劉邦之所以能夠獲得勝利,原因是多方麵的,諸如堅持了正確的政治主張,得到人民的擁護,符合曆史發展的要求;實行成功的戰略、策略;特別是善於用人,多謀善斷,都是重要因素。但是,應該說,同他善用權術、不擇手段、不守信義,不放過任何機會,該出手時就出手,根本不考慮什麼形象、什麼道義、什麼原則、什麼是非,一切都以現實的功利為轉移,從而能夠掌握先機,穩操勝算,也有直接關係。關於這一現象,何以名之?就說成是“道德與功業的背反”吧!不過,這樣一來,就跳出了一般史學的範疇,由倫理學而進入了哲學的層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