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靈魂的拷問
前麵說過,我的曆史人物散文,多成係列。在政要係列中,我專門選擇一批個性複雜、閱曆豐富,曆來聚訟紛紜、褒貶不一,具有多種可言說性的人物。曾國藩就是十分典型的一位。對於他,我沒有簡單地從善惡標準出發,或者單純地從政治功利主義角度加以詮釋,而是從人性角度進行剖析。當然,作為一代名臣、晚清社會舉足輕重的政要,中國曆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曾國藩又不能不與政治相關聯。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我們可以透過曾國藩這樣的個案,看清中國傳統政治的結構及其對個人的控製和改造。作為入仕者的標本,他是頗具代表性的。
我在散文《用破一生心》中談到,曾國藩是一個極為複雜的生命個體,可說是一部內容豐富的“大書”。在解讀過程中,我們會發現,他的清醒、成熟、機敏之處實在令人心折,確是通體布滿了靈竅,積澱著豐厚的傳統文化精神,到處閃現著智者的光芒。當然,這是從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如果就人性批評意義上說,卻又覺得他的人生道路並不足取。在他的身上,智謀呀,經驗呀,知識呀,修養呀,可說應有盡有;唯一缺乏的是本色,天真。其實,一個人隻要喪失了本我,也便失去了生命的出發點,迷失了存在的本源,充其量隻是一個頭腦發達而靈魂猥瑣的機器人。
我在文章中,集中講了曾國藩的苦。認為他的苦主要是來自過多、過強、過盛、過高的欲望,一方麵,他要通過登龍入仕,建立赫赫事功,達到出人頭地;一方麵要通過內省功夫,躋身聖賢之域,“不愧為天地之完人”,達到名垂萬世。結果就心為形役,苦不堪言,最後不免活活地累死。隻要把那部《曾文正公全集》瀏覽一過,你就不難得出結論,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悲劇人物。“功德兩個字,用破一生心。”
封建王朝一切建立奇功偉業者,都免不了要遭遇忠而見疑,功成身殞的危機,曾國藩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由於他的漢員大臣身份,在種族界隔至為分明的清朝主子麵前,這種危機更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懸在頭上。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兩難選擇:如果你能夠甘於寂寞,終老林泉,倒可以避開一切風險,像莊子說的,山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這一點是他所不取的;而要立功名世,就會遭讒受忌,就要日夕思考如何保身、保位這個嚴峻的課題。明乎此,就不難理解曾國藩何以懷有那麼強烈的危機感,幾乎是惶惶不可終日。他對於古代盈虛、禍福的哲理,功高震主、樹大招風的曆史教訓,實在是太熟悉、太留意了,因而時時處處都在防備著殺身之禍。
除了“畏禍之心刻刻不忘”,曾國藩還有另一種心理壓力。為了樹立高大而完美的形象,他時時處處,一言一行,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般的小心謹慎。他完全明白,居官愈久,其闕失勢必暴露得愈充分,被天下世人恥笑的把柄勢必越積越多;而且,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種種視、聽、言、動,未必都合乎聖訓,中規中矩。在這麼多的“心中的魔鬼”麵前,他還能活得真實而自在嗎?
我們發現,在曾國藩身上,存在一種異常現象,就是所謂的“分裂性格”。明人有言:“名心盛者必作偽。”他以不同凡俗的“超人”自命,事事求全責備,處處追求圓滿,般般都要“毫發無遺憾”,結果必然產生矯情與偽飾,以致不時露出破綻,被人識破其偽君子、假道學的真麵目。他在家書中、文章裏說得極為動聽,可是,做起來卻難免形成巨大的反差。我總覺得,在他身上,透過禮教的層層甲胄,散發著一種濃重的表演意識。人們往往難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正常地生活還是逢場作戲,究竟是出自真心去做還是虛應故事;而他自己,時日既久,也就自我認同於這種人格麵具的遮蔽,以致忘記了人生畢竟不是舞台,卸妝之後還須進入真實的生活。
與曾國藩相類似,李鴻章同樣也是聲威赫赫,而且又最具爭議的一代名臣。生前,他官至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華殿大學士,身後被慈禧太後稱讚為“再造玄黃”之人。那麼,他又是怎樣一種類型的人
物呢?
我在散文《他那一輩子》中,描繪了他的六種形象,既凸顯了他的個性特征,也大致能夠概括其一生功業與修為。首先,他是一個“不倒翁”。一生中,始終處於各種矛盾的中心,經常在夾縫裏討生活。尤其是作為簽訂賣國條約的“專業戶”,他一直遭到國人輪番的痛罵。可是,他就是倒不了,最後,以七十八歲高齡,死在任上。這端賴於他的宦術高明,手腕圓活。於是,又有了第二種形象:出色的“太極拳師”。他周旋於皇帝與太後之間,各國洋鬼子之間,滿漢大員、朝臣與督撫之間,縱橫捭闔,從容應對。第三種形象是大清王朝的裱糊匠。他把晚清王朝比作“一間百孔千瘡的破紙屋”,他整天地到處補窟窿,哪裏出了事,慈禧太後都要“著李鴻章承辦”。他所扮演的就正是“裱糊匠”的角色。第四種形象是“撞鍾的和尚”,他曾說:“我能活幾年?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鍾不鳴了,和尚亦死了。”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所起的作用卻是他人所無法代替的。這樣,又有了第五種形象—晚清朝廷和慈禧太後的避雷針。他把割地賠款、喪權辱國所激起的強大的公憤“電流”,統統吸引到自己身上,從而緩和了人們對最高統治者的不滿,維護了“老佛爺”的聖明形象。第六種形象是“倉中老鼠”。《史記李斯列傳》講,李斯為郡中小吏時,發現廁所裏的老鼠吃汙穢的東西,一見到人或狗走近,就驚慌逃遁;而糧倉裏的老鼠,吃的是積存的糧穀,安閑自在,無憂無慮,訣竅在於它有強大的靠山。於是發出感慨:人的賢不肖,有沒有作為,全看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了。李鴻章深得此中奧秘。他要像倉鼠那樣找個有力的靠山,具體地說,就是“挾洋以自重”。由於經他手簽訂了那麼多喪權辱國的條約,在洋人心目中,他是有身份、有地位、說了算的,是朝廷離不開的大人物;而慈禧太後已經被列強嚇破了膽,人家咳嗽一聲,在她聽來,不啻五雷轟頂。有那些外國主子在後麵撐腰,李鴻章自然不愁老太婆施威發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