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為女性唱讚歌
文學評論界注意到,在我的曆史文化散文中,一個特殊的現象,是對於性別也即女性的關注。王春容教授曾有專文對此加以論述。她說:“科學的曆史文化觀告訴我們,無論正寫的大曆史,還是作為人類精神史的文學史,如果缺少對女性問題的關注和敘述,那必將是不完整的、不真實的曆史。曆史的、文化的、審美的視野,不可能置女性(性別)問題於不顧。相反,隻要我們正視曆史,就會發現正是一係列女性藝術形象構成了一部世界文學史,而創造名垂史冊的女性形象的作家,也往往因此成為彪炳史冊的經典作家。”
前幾年,中國青年出版社曾把我的這一題材的散文收到一起,出了專集。我在序言中談到,女性是一個優秀的性別群體,起碼是絲毫也不比男性遜色。尊重女性,善待女性,這是一個社會健全、進步、成熟的標誌。德國教育家福祿培爾說得最為深刻:“國民的命運,與其說是操在掌權者手中,倒不如說是握在母親手中。”寫法上,一般都是抓住一個側麵,或者截取一個斷麵,凸顯特點,“畫龍點睛”,而並不刻意求全、求備。說的是史實,是事件,而彰顯的卻是思想,是人性、人生、性格、命運。正由於它帶有鮮明的主觀成分,所以說,它是文學,而並非標準的曆史。
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固然也有“居廟堂之高”的上層貴婦和“處江湖之遠”的平民女子,但更多的還是詩人、作家。諦視女性即是探求文學真諦。因此,在我所精心營造的文學世界中,主要是與已逝的女性文學精靈對話,以女性的文學生命為本體進行再創作,在凸顯女作家驚人的藝術創造力的同時,探索她們的豐富而複雜的內心世界。
這樣,南宋天才詞人李清照,就成為我首要關注的一位。散文《終古凝眉》從她的塑像寫起。我站在浙江金華的八詠樓前,麵對著她的長身玉立、瘦影煢獨的雕像,寫下了如下兩句話:“那兩彎似蹙非蹙、輕顰不展的凝眉,刀鐫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腦海裏。我想象中的易安居士,竟然是這樣,其實,也應該是這樣。”我似乎漸漸地領悟了、或者說捕捉到了她那飽蘊著淒清之美的噴珠漱玉的詞章的神髓。
易安居士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學術、文藝氣息非常濃厚的家庭裏,受到過良好的啟蒙教育和文化環境的熏陶。她在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對人生抱著完美的理想。童年的寂寞未必沒有,隻是由於其時同客觀世界尚處於樸素的統一狀態,又有父母的悉心嗬護和優越的生活條件的保證,整天倒也其樂融融,一幹愁悶還都沒有展現出來。及至年華漸長,開始接觸社會人生,麵對政治旋渦中的種種汙濁、險惡,就逐漸地感到了迷惘、煩躁。與此同時,愛情這不速之客也開始叩啟她的靈扉,撩撥著這顆多情易感的芳心,內心浮現出種種苦悶與騷動。那類“倚樓無語理瑤琴”、“梨花欲謝恐難禁”、“醒時空對燭花紅”的詞句,當是她春情萌動伊始的真實寫照。
那種內心的煩悶與騷動,直到與誌趣相投的太學生趙明誠結為伉儷,才算稍稍寧靜下來。無奈好景不長,由於受到父親被劃入元祐“奸黨”的牽連,她被迫離京,生生地與丈夫分開。後來,雖然夫婦屏居青州,相與猜書鬥茶,賞花賦詩,搜求金石書畫,過上一段鶼鰈相親、雍容閑適的生活;但隨著靖康難起,故土淪亡,宋室南渡,她再次遭受到一係列更為沉重的命運打擊。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極具悲劇色彩的,中年不幸喪偶,再嫁後又遇人不淑,錯配“駔儈之下才”;而與丈夫一生辛苦搜求、視同生命的金石文物,在戰亂中已經損失迨盡;晚境更是淒涼,孑然一身,零丁孤苦,顛沛流離。這一切,使她受盡了痛苦的煎熬,終日愁腸百結,精神處於崩潰的
邊緣。
李清照少曆繁華,中經喪亂,晚境淒涼,用她自己的話說:“憂患得失,何其多也!”而且,它們具有極為繁雜而豐富的內涵,也像她本人所說的,不是一個“愁”字所能概括得了的。翻開一部渲染愁情盡其能事的《漱玉詞》,人們不難感受到布滿字裏行間的茫茫無際的命運之愁,曆史之愁,時代之愁,其中飽蘊著作者的相思之痛、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著顛沛流離之苦,破國亡家之悲。
但嚴格地說,這隻是一個方麵。若是拋開家庭、婚姻關係與社會、政治環境,單從人性本身來探究,也即是透視用生命創造的心靈文本,我們就會發現,原來,悲涼愁苦彌漫於易安居士的整個人生領域和全部的生命曆程,因為這種悲涼愁苦自始就植根於人的本性之中。這種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靈上的投影,正是人之所以異於一般動物、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的根本所在。
這就是說,易安居士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氣質,淒清孤寂的情懷,以及孤獨、痛苦的悲劇意識的形成,有其必然的因素。即使她沒有經曆那些家庭、身世的變遷,以及個人情感上的挫折,恐怕也照例會仰天長歎,俯首低回,比常人更多更深更強烈地感受到悲愁與痛苦,經受著感情的折磨。
正是由於這位“端莊其品,清麗其詞”的才女,自幼生長於深閨之中,生活空間十分狹窄,生活內容比較單調,沒有更多的向外部世界擴展的餘地,隻能專一地關注自身的生命狀態和情感世界,因而,作為一個心性異常敏感,感情十分脆弱且十分複雜的女性詞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為一個才華絕代、識見超群、具有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女子,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尋人生的真實意義,以獲得一種終極的靈魂安頓。這兩方麵的特征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相生相長,相得益彰,必然形成一種發酵、沸騰、噴湧、爆裂的熱力,生發出獨特的靈性超越與不懈的向往、追求。反過來,它對於人性中所固有的深度的苦悶、根本的悵惘,又無疑是一種誘惑,一種呼喚,一種催化與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