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0(1 / 3)

文學自傳·挑戰自我(1996—2006)·事是風雲人是月

創作曆史文化散文,離不開兩種元素,一個是人,一個是事。我有個說法:“事是風雲人是月。”那麼,月與風雲,誰為主從呢?當然月是中心。“烘雲托月”、“雲開月上”、“月到風來”,“月”總是占據主導地位的。

就是說,曆史總是以人物為中心,曆史是人的實踐活動在時間中的展開。是人創造並書寫了曆史。光照簡冊的萬千事件,誠然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空古絕今,驚天動地,撼人心魄;可是,又有哪一樁不是人的作為呢!人的思想,人的實踐活動,亦即人的精神存在與物質存在,是一切史實中的最基礎的事實。可以說,曆史的張力、魅力與生命力,無一不與人物緊相聯結著。

曆史中,人是主體,人是出發點與落腳點。人的存在意義、人的命運、人為什麼活、怎樣活,向來都是史家關注的焦點。整個人文學科都是相通的:哲學思索命運,曆史揭示命運,文學表達命運—無往而非人,人是目的,人是核心。所以,馬克思說:“曆史什麼事也沒有做”,“創造這一切、擁有這一切,並為這一切而鬥爭的,不是曆史,而正是人,現實的活生生的人。‘曆史’並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曆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

讀史也好,寫史也好,有一條不成文的準則,就是重在通心。“未通古人之心,焉知古代之史?”(錢穆語)通心,才可望消除精神障蔽與時空界隔,進入曆史深處,直抵古人心源,進行生命與生命的對話。

而要通心,首先就應設身處地地加以體察,也就是要把曆史人物放在當時當地的曆史情境中去進行察核。南宋思想家呂祖謙有言:“觀史如身在其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當作何處之。”借用錢鍾書先生的說法,就是“遙體人情,懸想時事,設身局中,潛心腔內,忖之度之,以揣以摩”。

再就是強調感同身受,理解前人。研究曆史的朋友都知道,苛責前人,率意做出評判,要比感同身受地理解前人容易得多。而換位思考,理解前人,卻是一切治史、寫史者所必不可缺的。明末清初的文學家李漁說過:“凡讀古人之書,論前人之事者,蓋當略其跡而原其心”。法國年鑒學派的著名史學家馬克布洛赫在《曆史學家的技藝》一書中也曾指出:“長期以來,史學家像閻王殿裏的判官,對已死的人任情褒貶。這種態度能夠滿足人們內心的欲望”;而“理解才是曆史研究的指路明燈”。其實,“我們對自己、對當今世界也未必十分有把握,難道就這麼有把握為前輩判斷是非善惡嗎”?我體會他的意思,不是說不應該評騭、研判、褒貶—治史、讀史、寫史本身就意味著評判,而是如何進行評判,亦即按照什麼尺度、堅持什麼原則、采取什麼態度加以評判的問題。

還有,在通心過程中,不僅僅限定在作為客體對象的曆史人物身上,同時也應對於作史者進行體察,注意研索其作史的心跡,探其隱衷,察其原委。對此,清初著名文學家金聖歎有十分剴切而深刻的體會。他說:“人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遊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乃至其餘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歎不置。一部《史記》隻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讀史過程中,我也經常著眼於隱蔽在書頁後麵的潛台詞、畫外音。研究《周易》有“變爻”、“變卦”之說,我於曆史也往往注意其演進過程中的“變爻”、“變卦”,從而作出旁解、他說,所謂別有會心。

近二十年來,在我的以曆史為題材的散文中,人物占了絕大多數,主要集中在文人、女性、政要、君王四類人身上,每一類多者二三十人,少的十幾人,都各自組成一個係列。我在北大中文係講演時,專門談到這個問題。我說,每個係列裏的文章並非“平擺浮擱”式的機械組合,而是一種思想意蘊的步步延伸、層層遞進、逐步深化。比如,我寫古代士人的人生際遇、命運顛折,沒有停留在對本人個性、氣質的探求上,而是通過不同的篇章,從更深的層麵上挖掘社會、體製方麵的種因。我想到,中國封建士子的悲劇,不能隻歸咎於自身的人性弱點,還有更深遠的社會根源。

我在散文《馴心》中揭示:作為國家、民族的感官與神經,知識分子往往左右著社會的發展,人心的向背;但是,由於封建社會並沒有先天地為他們提供應有的地位和實際政治權力,為了實現自身的價值,他們必須解褐入仕,並取得君王的信任。而這種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獨立性、消除心靈的自由度為其代價的。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式的悖論。古代士人的悲劇性在於他們參與社會國家管理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馴服於封建統治權力的過程,最後,必然依附於權勢,用劃一的思維模式思考問題,以欽定的話語方式“代聖賢立言”。如果有誰覺得這樣太委屈了自己,不願意喪失獨立人格,想讓腦袋長在自己的頭上,甚至再“清高”一下,聳聳肩、擺擺譜兒:那就必然要像那個狂放的李太白那樣,丟了差事,砸了飯碗,而且,可能比詩仙的下場更慘—丟掉“吃飯的家夥”。

也正是為此吧,對於古代文人,我總是以深沉的悲憫心、同情心,關注著他們的人生命運、身世浮沉、苦樂悲歡。我有一篇講演,專門闡述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曆史命運問題。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從它現身之日起,就和政治糾結在一起,表現了深切的人文關懷、家國情懷。他們總是密切地關注著社會進步,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實踐。而在封建大一統的情況下,要實現一己的政治主張,充分體現自身價值,必須投靠君王,依附權勢。這是一種命定的人生悲劇。即便是那些大思想家、大文豪、曠世詩哲也概莫能外。

我在《兩個李白》一文中寫道: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李白確實是一個不朽的存在。他的不朽,不僅由於他是一位負有世界聲譽的瀟灑絕塵的詩仙,—那些雄奇、奔放、瑰麗、飄逸的千秋絕唱產生著超越時空的深遠魅力;而且,因為他是一個體現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願,因而陷於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鬱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鬱結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傑作的不竭的源泉。一方麵是現實存在的李白,一方麵是詩意存在的李白,兩者構成了一個整體的不朽的存在。它們之間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強烈的內在衝突,表現為試圖超越卻又無法超越,頑強地選擇命運卻又終歸為命運所選擇的無奈,展示著深刻的悲劇精神和人的自身的有限性。

解讀李白的典型意義,在於他的心路曆程及其窮通際遇所帶來的苦樂酸甜,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幾千年來中國文人的心態。就是說,頗富典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