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絕大多數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一樣,李白時刻渴望著登龍門,攝魏闕,據高位,掌權衡,以實現一己的宏偉抱負。他高自期許,確信隻要能夠幸遇明主,身居樞要,大柄在手,則治國平天下易如反掌。在他看來,這一切作為和製作詩文並無本質的差異,同樣能夠“日試萬言,倚馬可待”。顯而易見,這多半是基於情感的蒸騰,而缺乏設身處地、切合實際的構想。他耽於幻想,天真幼稚,習慣於按照理想化的方案來構建現實,憑借直覺的觀察去把握客觀世界,因而在分析形勢、知人論世、運籌決策方麵,常常流於一廂情願,脫離實際。歸根到底,李白並不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大概連合格也談不上。他隻是一個詩人,當然是一個氣壯山河、睥睨百代、雄視萬夫的偉大詩人。
客觀地看,李白的官運蹭蹬,也並非完全種因於政治才識的欠缺。即以唐代詩人而論,這方麵的水準遠在李白之下的,穩登仕進者也數不在少。要之,在封建社會裏,一般士子都把個人納入社會組合之中,並逐漸養成對社會政治權勢的深深依附和對習慣勢力的無奈屈從。如果李白能夠認同這一點,甘心泯滅自己的個性,肯於降誌辱身,隨俗俯仰,與世浮沉,其實,是完全能夠做個富於文譽的高官的。可是,他是一個自我意識十分突出的人,時刻把自己作為一個自由獨立的個體,把人格的獨立視為自我價值的最高體現。他反對儒家的等級觀念和虛偽道德,高揚“不屈己、不幹人”的旗幟。由於渴求為世所用,進取之心至為熱切,自然也要常常進表上書,銳身自薦,但大前提是不失去自由,不喪失人格,不降誌辱身、不出賣靈魂。如果用世、進取要以自我的喪失、人格的扭曲、情感的矯飾為代價,那他就會毅然決絕,毫不顧惜。
他輕世肆誌,蕩檢逾閑,總要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塑造自我,從骨子裏就沒有對聖帝賢王誠惶誠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倫理、道德規範、社會習慣放在眼裏,一直鬧到這種地步:“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家仙”(杜甫詩),痛飲狂歌,飛揚無忌。這要寄身官場,進而出將入相,飛黃騰達,豈不是南其轅而北其轍嗎?
壯誌難酬,懷才不遇,使李白陷入無邊的苦悶與激憤的感情旋渦裏。這種靈魂的煎熬,伴之以自我為時空中心的心態,主體意識的張揚,超越現實的價值觀同殘酷現實的劇烈衝突,構成了他的詩歌創造力的心理基礎與內在動因,給他帶來了超越時代的持久的生命力和極高的視點、廣闊的襟懷、悠遠的境界、空前的張力。就這個意義來說,既是時代造就了偉大的詩人,也是李白自己的性格造就了自己。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他的悲劇,既是時代悲劇、社會悲劇,也是性格的悲劇。
我在文章結尾處寫道:
曆史很會開玩笑,生生把一個完整的李白劈成了兩半:一半是,誌不在於為詩為文,最後竟以詩仙、文豪名垂萬古,攀上榮譽的巔峰;而另一半是,醒裏夢裏,時時想著登龍入仕,卻坎坷一世,落拓窮途,不斷地跌入穀底。我想,虧得李白政壇失意,所如不偶,以致遠離魏闕,浪跡江湖,否則,沉香亭畔、溫泉宮前,將不時地閃現著他那瀟灑出塵的雋影,而千秋詩苑的青空,則會因為失去這顆朗照寰宇的明星,而變得無邊的暗淡與寥落。這該是何等遺憾、多麼巨大的損失啊!
如果說,詩仙李白蹭蹬仕途的實例,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照亮了一麵警策的鏡子;那麼,半生處於貶謫生涯中的文豪蘇軾,則為遭遇風波顛折的封建士子提供了一條解脫的路徑。《春夢留痕》一文,截取了東坡先生謫居海南儋州三年這一時段,狀寫他如何以超然的心態、振作的精神,戰勝流離顛沛之苦,進而實現人生價值的。
東坡來到儋州這一年已經六十二歲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說發配到這素有“鬼門關”之稱的“風濤瘴癘”、“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內地住上三年二載,恐怕也得“子孫舁骸骨以還”了。實際上,朝中執政諸人就是蓄意讓他葬身海外,否則,怎麼會作這樣的安排呢?這一點,先生本人也是了然於心的。
到了儋州,麵對的果然是極端困苦的生活:“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而且毒霧彌漫,瘴癘交攻。而他的內心,尤其苦悶至極。赴儋之前,與他相濡以沫的如夫人朝雲故去,現在已是形單影隻,煢煢孑立,自然無限感傷,倍覺孤獨。這對一個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來說,無異於“孤樹加雙斧”,等待他的,難道還會有其他結局嗎?
誰料,結果竟然大大出人意外。坡翁在這裏不僅逐漸安居下來,長達三年之久,最後得以生還;而且,還對這蠻荒艱苦的地方產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遇赦北歸之後,還在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回到內地,當友人問及海南貶居情況時,先生頗帶感情地回答:“風土極善,人情不惡。”
之所以如此,著名學者徐中玉先生在《蘇東坡在海南》一書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為詩人自己覺得已有了個“今我”。這種曆經艱苦、世變之後的憬悟,是他所覺察到的與“故我”不同的對生命價值、人生意義的新認識的表現。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時處順、取得精神解脫的症結所在。
除了這種“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還曾得到過高人的指教,從中意外地獲得一場活生生的人生頓悟。
一天,東坡負著大瓢,口中吟唱著《哨遍》詞,漫遊在中和鎮的田間,遇到一位家住城東、正往田頭送飯的七十多歲的老媼,兩人就地閑嘮起來。東坡問道:“老人家,你看於今世事怎麼樣啊?”老媼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世事不過像一場春夢罷了。”東坡又問:“怎見得是這樣呢?”老媼直截了當地講:“先生當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學士,也可以說是曆盡了榮華富貴;今天回過頭看,不就像一場春夢嗎?”東坡聽了,點頭稱“是”,若有所悟,於是,自言自語道:“這就是‘春夢婆’呀!”這番晨鍾暮鼓般的警世箴言,不啻醍醐灌頂,甚至是一場當頭棒喝。
在同普通民眾融洽無間的接觸中,東坡的悟世思想不僅未被消解,反而益發強化起來。據《儋縣誌》記述:一天,東坡過訪當地友人黎子雲,歸來途中遇雨,便從路旁一農夫家借了一頂竹笠戴在頭上,又按照農夫的指點,脫下了布鞋,換上一雙當地的木屐。由於不太習慣,又兼泥濘路滑,走起來晃晃搖搖,跌跌撞撞。路旁的婦女、兒童看見老先生這種尷尬的窘相,紛紛圍觀嘻笑,籬笆裏的群犬也跟著湊熱鬧,“汪汪”地吠叫不止。而東坡先生並不在意,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他常常戴上一頂黎家的藤織白帽,穿上帶有花飾的民族服裝,打著赤腳,信步閑遊;路上,不時地同一些文朋詩友打招呼;或者徑入田間、野甸,和鋤地的農夫、攔羊的牧童嬉笑傾談,在一棵枝分葉布的大樹下,天南海北地嘮起來沒完。他平素好開玩笑,有時難免語重傷人,在朝時,家人、師友經常提醒他出言謹慎,多加檢點;現在,和這些鄉間的讀書人、莊稼漢在一起,盡可自由談吐,不再設防,完全以本色示人。有時談著談著,不覺日已西沉,朋友們知道他回去也沒有備飯,便拉他到家裏去共進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幾杯老酒,結果弄得醉意朦朧,連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這種同當地民眾完全脫開功利目的的純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發生了深刻變化,獲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靈上的慰藉,以及戰勝生活困苦、擺脫精神壓力的生命源泉;掙脫了世俗的桎梏,實現了隨遇而安、無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