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0(3 / 3)

如同一切偉大的詩人、作家一樣,蘇東坡的思想也是異常豐富、複雜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就已經熔鑄儒、釋、道三家的思想精華於一身,初步構成了他那複雜而獨特的思想體係。在爾後的起伏顛折中,有時候,儒家的弘揚內在精神,實現自我,積極用世,在思想中占居上風;有時候,道家的絕對自由、超越時空的淡泊無為,又在心靈中處於主宰地位。屢遭貶謫之後,他曾盛讚《莊子》“實獲吾心”,把莊子思想當作自己的既存見解,從而進一步消解了仕途經濟的理想抱負。“下視官爵如泥淤,嗟我何為久踟躕”。在對腐敗的官場、世俗的榮華以及爾虞我詐的人事糾葛表示厭惡、輕蔑與懷疑的同時,表現出一種豪縱放逸、渾樸天真、雍容曠達的精神境界,對生命價值的認識有了新的覺醒。正如一位當代學者所指出的,東坡在生存的諸多災難中,找尋到被失落的個體生命的價值,超越了時空的限製,獲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從而能夠站在比同時代人更高的層次上俯瞰社會人生,獲得一種自我完善感和靈魂歸宿感。

坡翁在多年放謫生活中,逐步實現了價值觀念的兩個轉換,或者說是疏通了兩條心靈的渠道。一方麵的轉換,是心智由入世歸向自然,歸向詩性人生。作為樂天知命的達人,他欣賞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態度,適時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轉向自然,寄興山水,放情吟詠,找到了一個與汙濁、鄙俗、荒誕的現實世界迥然不同的詩意世界,痛苦的靈魂得到了藝術的慰藉。

另一方麵的轉換,是他立足於貶謫的現實,把實現“淑世惠民”理想的舞台,由“廟堂之高”轉移到“江湖之遠”;在關心民瘼、敷揚文教、化育人才的實踐中,拓開實現自我、積極用世的渠道。他勸說黎胞開墾荒地,多植稻穀;推廣中原先進耕作方法,移植優良品種。針對當地以巫為醫、殺牛祭鬼的陋習,大力向村民宣傳衛生知識,介紹醫方藥物。同時,抱著對黎胞的深厚感情,勸學施教。當時,前來東坡書院負笈就學的,不僅有本地的貧寒士子,而且,吸引了遠在千裏、百裏之外的友生,紛紛上門聽講,形成了濃厚的文化氛圍。一時“書聲琅琅,弦歌四起”、“學者彬彬,不殊閩浙”。

儋州東坡書院有一副聯語,對上述事跡做出了恰當的概括:

公來三載居儋,辟開海外文明,從此秋鴻留有爪;

我拜千年遺像,仿佛翰林富貴,何曾春夢了無痕?

這裏隱括了東坡的兩首詩。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提到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春夢”雲雲,源於東坡謫居黃州時寫過的一首七律,內有“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之句;又用上了“春夢婆”談及的“昔日翰林富貴一場春夢耳”。這裏用“秋鴻有爪”、“春夢留痕”來狀寫東坡先生居儋三年的名山事業、道德文章,極為貼切。

太白、坡公之外,我還在係列散文中寫到了清代首屈一指的天才詞人納蘭性德。他出身名門貴族,父親是權傾朝野的宰相;本人也是一路春風得意,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成了二甲進士,後來被授為皇帝的一等侍衛,出入扈從,顯赫無比,直到三十一歲去世,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睞和倚重。而這一切人間富貴、奕世榮華的獲得,卻是以喪失一己的自由、獨立為其慘重代價的。這是他的悲劇生涯、心靈苦悶的根源。我在散文《納蘭心事幾曾知》中,專門揭櫫了他的這種獨具特色的靈魂創傷與人生苦境。

有人統計,在納蘭現存的三百多首詞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淚”字、“恨”字也都出現過幾十次;此外像“斷腸”、“無奈”、“傷心”、“愴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幾乎是開卷可見,字裏行間滲透著深摯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鵑啼血,聲聲淒切;即便是一些情辭慷慨、奮勵激昂之作,也間雜著變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納蘭公子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顯親揚名的宏圖遠誌。可是,實際上卻事與願違,“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納蘭摯友顧貞

觀語)。

原來,康熙皇帝出於對納蘭公子的賞識,以其出身於勳戚之家,又有超人的資質,一照麵便對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視作心腹,擢為侍衛。而且,一任就是十年,直至公子病逝。對一般人來說,有幸成為天子寵臣,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真是無比榮耀,無尚尊貴,求之不得;可是,納蘭卻大大不以為然。他十分清楚這種職務的實質—努爾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衛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擔負保安、警衛事務;後來雖然改由宗室、勳戚子弟擔任,但其性質仍是司隸般的聽差,在皇帝左右隨時聽候調遣,直接供皇帝驅使,具體負責宮廷宿衛,隨駕

扈從。

在納蘭心目中,當侍衛,入禁廷,實無異於囚禁雕樊、陷身網罟的籠鳥。他在《詠籠鶯》的五言律詩中,借詠物以抒懷,可謂淒愴悵惋,寄慨

遙深。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

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

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黃鶯別號“金衣公子”。享用著錦衣玉食卻戴著金枷銀鎖的納蘭公子,引“籠鶯”以自況,真是最恰當不過了。你看這個鶯兒,遍身綺羽,食以香穀,罩以雕籠,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既無凍餒之虞,又不愁慘遭彈丸的襲擊,表麵上看去,真是富貴安逸,令人豔羨。它什麼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他同類那樣任意地飛翔,自在地鳴囀。因此,它的內心是十分苦悶的。

當然,這種牢騷、苦悶,也隻是說說而已,實際上卻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像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一樣,納蘭所麵對的同樣是無法扭轉的命運,在皇帝的長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以至日常行止的抉擇、去取,沒有一樣是屬於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