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1(2 / 3)

而要同時滿足上述這些高層次的需求,換句話說,要達到精神世界異常充實和真正活得有意義有價值,則需要從兩個方麵提供保證:一是真情灼灼、絲毫不帶雜質地去愛與被愛;二是通過卓有成效的藝術創造,確立自己特殊的存在。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必須能夠真正求得一種心靈上的歸宿與寄托。

應該說,這個標杆是很高很高的了。好在易安居士都有幸地接觸到了。就後者而言,她能自鑄清詞,騷壇獨步,其創獲在古代女性作家中是無與倫比的;而前一方麵,通過與趙明誠的結合,也實現了情感的共鳴,靈魂的契合,生命的交流,盡管為時短暫,最後以悲劇告終。為了重新獲得,她曾試圖不惜一切代價,拚出驚世駭俗的勇氣,毅然進行重新選擇,然而所適非人,鑄成大錯,使她陷入了更深的泥淖。至此,她的構築愛巢的夢想宣告徹底破碎,一種透骨的悲涼與毀滅感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

這樣,她就經常生活在想象之中。現實中的愛,遊絲一般的蒼白、脆弱,經受不住一點點的風雨摧殘;隻有在想象中,愛才能天長地久。前人有言:“詩人少達而多窮”,“蓋愈窮則愈工”。現實中愛的匱乏與破滅,悲涼之霧廣被華林,恰好為她的藝術創造提供了源源不竭的靈泉。

也是同經典女作家對話,不過,地點選在了域外—我在英倫三島邂逅了向慕已久的文學精靈勃朗特三姊妹。

《簡愛》、《呼嘯山莊》和《阿格尼絲格蕾》這些名著,過去都曾讀過,可惜曆史的流沙已經淹沒了心靈的文化現場,時空的限隔也遮蔽了把握作品意蘊和作家心跡的路徑,難免產生隔膜的感覺。2001年,我有機會到19世紀英國著名女作家勃朗特三姐妹的故鄉—英格蘭約克郡哈沃斯訪問,在那裏住了一天一夜。歸來後,憑著“追體驗的工夫”,寫出了曆史文化散文《一夜芳鄰》。

三姊妹的故居對麵就是她們埋骨其間的教堂,我投宿的小客棧坐落在教堂的右側,抬起頭來便能望見故居裏一百多年來徹夜長明的燈光。當時,驀地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似乎歲月紛紛斂縮,轉眼已成古人,自己被夾在史冊的某一頁而成了書中角色。睡眼迷離中,仿佛覺得來到一座莊園,一問竟是桑菲爾德府,忽然又往前走,進了一個什麼山莊,伴著一陣馬蹄聲,視線被引向一處峭崖,像有兩個人站在那裏翻過兩遍身,幡然從夢境中淡出,再也睡不著了,這時是後半夜三點。我便起身步出戶外,在連結故居與教堂的石徑上往複踱步,想象並思索著。

故居與教堂墓地之間的石徑不過五六十米,一如勃朗特三姊妹短暫的生命曆程,而其內涵卻是深邃而豐富的。其間不僅刻印著她們的淡淡屐痕,而且,也一定會浸漬著情思的淚血,留存下她們心靈的軌跡。

漫步中,仿佛覺得正在步入19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漸漸地走進她們的綿邈無際的心靈境域,透過有限時空讀解出它的無盡滄桑;仿佛和她們一道體驗著至善至美而又飽蘊酸辛的藝術人生與審美人生,感受著靈海的翻瀾,生命的律動。相互間產生了心靈的感應,一句話也沒有說,卻又像是什麼都談過了。

夜色無今古,大自然是超時間的。具體的空間一經鎖定,時間的步伐似乎也隨之靜止,我完全忽略了定時響振的教堂鍾聲。腦子裏不停地翻騰著三姊妹的般般往事,閃現出她們著作裏的一些動人情節。在淒清的夜色裏,如果凱瑟琳的幽靈確是返回了呼嘯山莊,古代中國詩人哀吟的“魂來楓林青,魄返關塞黑”果真化為現實,那麼,這寂寂山村也不至於獨由這幾支昏黃的燈盞來撐持暗夜的荒涼了。

噢,透過臨風搖曳的勁樹柔枝,朦朧中仿佛看到窗上映出了幾重身影,—或許三姊妹正握著纖細的羽毛筆在伏案疾書哩;甚至還產生了幻聽,似乎一聲聲輕微的咳嗽從樓上斷續傳來。聯想到自己曾經患過病痛的經曆,霎時心頭漾起一脈憐惜之情和深深的敬意。

三姊妹患著同樣的結核病,分別活了三十九歲、三十歲和二十九歲。

在心靈體驗的基礎上,又結合天才女作家的書信、傳記,看了她們的生平展覽,體驗其典型環境、獨特心境、情感經曆、個性特征,追蹤她們的心路曆程,探索這些文學天才的成功路徑;並對作品中的事件、景觀、風物作了實地考察,從心理和環境兩方麵研究作家心靈的外化,把握作品審美意義生成的深度背景。看來,三姊妹都屬於用情感和想象來代替生活素材的作家。她們經常逸出現實空間,憑借其豐富的想象力和超常的悟性遨遊在夢幻的天地裏。她們的創作激情顯然並非全部源於人們的可視境域,許多都出自最深層、最隱蔽、含蘊最豐富的內心世界。

她們一無例外地抱著理想主義的浪漫情懷,渴望得到愛神的光顧,切盼著有一個理想伴侶。卻又絕對不肯俯就,要求“愛自己的丈夫能夠達到崇拜的地步,以致甘願為他去死,否則寧可終身不嫁”。這樣,現實中的“夏娃”也就難於找到孿生兄妹般的“亞當”,而盛開在她們筆下的、經過她們濃重渲染的愛情之花,隻能綻放在虛幻的想象之中。這是一種靈魂的再現,生命的轉換。作品完成了,作者的生命形態、生命本質便留存其間,成為一種可以感知、能夠撫摸到的活體。

從這裏我認識到,生命體驗和情感是相通的。這次親身體驗,使我對勃朗特三姐妹、對哈沃斯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很長時間過去了,每當想起,還有一種心靈的震撼,原來,我已經把對於天才女作家的崇敬、愛憐和悼惜之情,留在那孤寂的山村,也永生永世栽植在心裏。

對於一個作家,如果說生命體驗、人生感悟是根基,是泥土;那麼,形而上的思考和深厚的情感便是它所綻放的兩枝絢麗之花。情感對於文學作品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文學存在的依據就是表現人類情感的需要。羅丹說得很幹脆:“藝術就是感情。”尤其是散文作品,如果缺乏情感的灌注,缺乏良好的藝術感覺,極易流於幽渺、艱深、晦澀的玄談,以致喪失應有的詩性魅力和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