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上述關於幾位女作家的敘述與描寫,都還是意態從容、平和舒緩的話,那麼,在《泉路何人說斷腸》一文中,筆勢則變得昂揚激越,以至情見乎詞,聲色俱厲了。
文章一開頭,就發了一頓脾氣,甚至是罵街了:“我國現存的古籍,據說至少有六七千萬冊;單是南宋以降的史書、筆記,即足以“處則充棟宇,出則汗牛馬”。可是,翻檢開來,怎麼關於著名女詩人朱淑真的記載,竟然統付闕如!不妨追問一句:那些連篇累牘、不厭其詳地記載的究竟都是些什麼物事?怎麼就偏偏慳吝於這樣一位傳世詩詞達三四百首的曠代才人!操縱在男性手中的史筆,那些專門為帝王編撰家譜的禦用文人們,他們的心全都偏在腋下了。”
關於朱淑真的身世,後人知之甚少,反正是生命結局備極淒慘。一種說法,是“殘軀歸火”、“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說,是“投身入水”,畢命於波光瀲灩的西子湖。入水之前,她曾向著情人遠去的方向大喊三聲。真乃“重不幸也。嗚呼慘哉!”
經同為南宋人的魏仲恭輯佚並作序,有《斷腸詩詞》集傳世,其中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樣兩首:
秋雨沉沉滴夜長,夢難成處轉淒涼。
芭蕉葉上梧桐裏,點點聲聲有斷腸。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後到昏黃。
更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斷腸,斷腸,斷盡愁腸,道盡了人世間椎心泣血的透骨寒涼。這是始讀其詩集的深刻感受。隨著年華漸長,世事洞明,我的感知又出現了變化,再讀其詩集,由對詩人的無盡哀憐,轉而為由衷地欽佩,讚美她的膽氣、勇氣、豪氣,服膺其凜然無畏的叛逆精神。
對於女性來說,愛情不啻生命,她們總是把全部精神生活都投入到愛情之中,因而顯得特別淒美動人。古代女子盡管受著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的重重壓榨,脖子上套著封建禮教的枷鎖,但從來也未止息過對於愛情的向往、追求,當然,表現形式不盡相同。當命運搬了道岔兒,“所如非偶”,愛情的理想付諸東流的時節,大多數女性是把愛情的火種深深埋藏在心裏,違心地曲從父母之命,委委屈屈、窩窩囊囊地打發流年,斷送殘生。再進一層的,不甘心做單純供人享樂的工具,更不認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混賬邏輯,便暗地裏進行抗爭,偷偷地、默默地愛其所愛,“紅杏”悄悄地探出“牆外”。而更高的層次,是勇敢地衝出藩籬,私奔出走,比如西漢年間的卓文君。
應該承認,從越軌的角度說,朱淑真同卓文君居於同等的層次,可說是登上了愛情聖殿的九重天。這裏說的不是際遇,不是命運;而是風致和勇氣。作為一位出色的詩人,她不僅肆無忌憚地愛了,而且,還敢於把這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張揚在飄展的旗幟上,寫進詩詞,形諸文字。
且看她下述幾首詩詞—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這是她少女時代如癡如醉地飽飲著戀情香醪的真實寫照。
可是,由於“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這場自由戀愛的情緣被生生地斬斷了,硬把她嫁給了一個根本沒有感情、庸俗不堪的官吏。特別是丈夫有了新歡,更使她陷入極端的苦痛之中。於是,以牙還牙,重新投入舊日情人的懷抱。那般般情態與心境,都寫進了七律《元宵》:
火燭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
新歡入手愁忙裏,舊事驚心憶夢中。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
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一年過去,元宵佳節重臨。可是,風光依舊,而人事已非。對景傷懷,感而賦《生查子元夕》詞: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詞中的感情是那樣的真摯,讓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傷情。可能是與她熱戀過的那位青年,懾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家長的阻撓,終因意誌薄弱而被迫退縮,不敢或不願露麵了。
對於昔夢的追懷,對於往日的戀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療治眼前傷痛的藥方。且看《江城子》詞:
斜風細雨作春寒。對尊前,憶前歡。曾把梨花、寂寞淚闌幹。芳草斷煙南浦路,和別淚、看青山。昨宵結得夢夤緣。水雲間,悄無言。爭奈醒來,愁恨又依然。展轉衾裯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從眼前的孤苦憶及當日兩情相悅、恩愛綢繆的情景,再寫到離別時的悲傷;最後因相思至極而夢中相會,醒來一片茫然,婉轉纏綿,繾綣無盡,而結果是絕望,是怨恨,像她在詩中所寫的:“鷗鷺鴛鴦作一池,須知羽翼不相宜。東君不為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將矛頭直指不合理的婚姻製度,責問它:為什麼要把不相般配的人強扭在一起?
她這樣勇於揭櫫內心隱秘,勇於同舊製度、舊意識抗爭的結果,挑戰對象就擴展了,不僅是身邊的、並世的親人、仇人或各種不相幹的衛道者,而且要衝擊森嚴的道統和禮教,麵對千秋萬世的口碑和曆史。就這一點來說,朱淑真的勇氣與叛逆精神,較之卓文君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她所處的時代條件的惡劣、社會環境的嚴酷,那要超出西漢不知多少倍。
愛情永遠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於心靈,從來都不借助於外力,隻從心靈深處獲得滋養。這種崇高的感情,隻有開始而沒有結束。愛情消滅了時間、空間的限製,具有永生的品格。叛逆者的聲音,敢於向封建禮教宣戰的激情,無論是獲勝了或者招致失敗,都同歸於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