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2(2 / 3)

他這一輩子,一方麵活得有頭有臉兒,風光無限,生榮死哀,名聞四海;另一方麵,又是受夠了苦,遭足了罪,活得憋憋屈屈,窩窩囊囊,像一個飽遭老拳的傷號,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作為一種文化現象,李鴻章的出現不是偶然的。他是腐朽沒落,外強中幹,色厲內荏的晚清王朝的社會時代產物,是中國官僚體製下的一個集大成者,是近代官場的一個標本。李鴻章所處的時代,如他自己所說的,為“三千年未有之變局”。他出生於道光繼統的第三個年頭(1823年)。鴉片戰爭那一年,他中了秀才。從此,中國的國門被英國人的艦炮轟開,天朝大國的神話開始揭破了。封建王朝的末世蒼茫,大體上相似,但晚清又有其獨特性。其他王朝所遇到的威脅,或來自內陸邊疆,或遭遇民變蠭起,或禍起蕭牆之內;而晚清七十年間,卻是海外列強餓虎捕食一般,蜂擁而上。外邊麵臨著瓜分慘劇,內囊裏又潰爛得一塌糊塗,女主昏庸殘暴,文恬武嬉,官場腐敗無能達於極點。在這種情勢下,李鴻章的“裱糊匠”角色,可以說是命定了的。

李鴻章的飛黃騰達,得益於曾國藩者甚多,他奉曾國藩為老師,早年曾以“年家子”身份,投帖拜在曾國藩的門下,學習經世之學,奠定了一生事業和思想的基礎;後來,又通過曾國藩的舉薦,走上了飛黃騰達之路。師徒二人都具有深厚的儒學功底,恪守著封建社會的政治原則,都為維護大清王朝的統治而竭忠盡智;但他們的氣質、取向卻不盡相同,因而,為官之道也存在著明顯的差異。

曾國藩看重倫理道德,期望著超凡入聖;而李鴻章卻著眼於實用,不想做那種“中看不中吃”的佛前點心。他公開說:人以利聚,“非名利,無以鼓舞俊傑”;“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耳。我無利於人,誰肯助我?”當然,曾國藩說的那一套也並非都要實行,有些是說給別人聽的;而李鴻章卻是連說也不說。反過來,對於一些於義有虧的事,曾國藩往往是做而不說,而李鴻章卻是又做又說。其差別就在於,一個是偽君子,一個是真小人。李鴻章聲明過,他“平生不慣作偽人”,這與城府極深、誠偽兼施的乃師相比,要顯得坦白一些。

在政治上,曾國藩患有一種“恐高症”,他一向主張知足知止,急流勇退。每當立下大功,取得高位,總如臨深履薄,惕懼不已。他曾多次奏請開缺回籍,歸老林泉。對於老師晚年一再消極求退的做法,李鴻章頗不以為然,直接批評為“無益之請”。他說:“今人大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

李鴻章洞明世事,善於投合、趨避;三分耿直中帶著七分狡黠;既忠於職守,又徇私舞弊;講求務實,卻並不特別較真。他從來不以正人君子自命,無意去充當那種“道德楷模”。他考慮得最多的,不是是非曲直,而是切身利害。他論勢不論理,隻講有用,隻講好處,急功近利,不擇手段,不看重道德,不講求原則。梁啟超評論他是“有閱曆而無血性之人”,“彌縫苟安,而無立百年大計以遺後人之誌”,這是很準確的。他缺乏中國傳統知識分子那種為救亡圖存而奮不顧身、寧為玉碎的精神魅力。在簽訂各項屈辱和約時,他缺乏硬骨頭精神,妥協退讓,委曲求全,不能仗義執言,拚死相爭,一切都以能否保官固寵為轉移,這正是市儈式的實用主義哲學在外交活動中的集中展現。

曾、李這一對師徒,不僅在晚清的官場,即便在中國整個封建曆史中,都是極具代表性的典型。

在《靈魂的拷問》中,我還寫了一對官場中的“朋友”。

康熙朝進士、翰林院編修陳夢雷護送老母從京城回原籍福建,被據閩叛清的靖南王耿精忠扣留,強行授予偽職。此刻,他的同鄉、同事、摯友李光地也陷入敵手。二人便秘密商議,籌謀應付叛軍的對策。商議的結果是李光地設法脫身,向朝廷密報叛軍實情;陳夢雷則繼續留在叛軍之中,做一些了解內情、瓦解士心的工作,待到討耿清軍一到,便做好內應。臨別之際,他們相約:他日如能幸見天日,當互以節操鑒證。不料,李光地脫身之後,便把誓約拋到了九霄雲外。後來,當陳夢雷遭到審查、置身危境時,已經受到皇帝寵信、重用的他,出於明哲保身的考慮,不僅不澄清真相,加以鑒證,反而落井下石,深致構陷,致使他的這位“摯友”流放關外,給披甲的滿洲主子為奴。

針對李光地的這一穢跡惡行,我在文章中進行了文化批判和人性批判。

李光地與陳夢雷同為康熙進士,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他治程朱理學,曾奉命主編《性理精義》、《朱子大全》等書,是當時名重一時的理學家。理學雖奉抽象的“理”為至高無上的永恒妙義,實則並不脫離日常倫理。理學之集大成者朱熹在評價其開山鼻祖周敦頤時,就曾說過:“其高極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其實不離乎人倫日用之間;其幽探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其實不離乎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其體用之一源,顯微之無間,秦漢以下誠未有臻斯理者,而其實不外乎‘六經’、‘四書’之所傳也。”可見,理學家在人格修養上,是應該踐行先秦儒家學說的仁、義、禮、智、信,奉行“五常”中的“朋友以信”的。然而,李光地卻口是心非,表理不一,不僅不堅持“朋友以信”的聖訓,反而為了保官保祿,賣友求榮。文中,就此進行了“靈魂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