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是:“那麼,作為著名的理學名家,孔聖人的後學嫡傳,二程、朱熹的忠實信徒,他總該記得孔夫子的箴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不能什麼也不怕吧?他總該記得曾子的訓導:‘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他在清夜無眠之時,總該捫心自問:為人處世是否於理有虧,能否對得起天地良心吧?難道他就不怕良心責備嗎?”其實,“三畏”、“三省”的修養功夫,孔、孟、顏、曾提出的當日,也許是準備認真實行的;而當到了後世的理學家手裏,便成了傳道的教條,專門用以勸戒他人,自己卻無須踐行了。他們向來都是戴有多副人格麵具,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的。至於所謂“良心責備”,那就隻有天公地母知道了,於人事何幹?
之二是:“那麼,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你李光地就不怕社會輿論、身後公論嗎?”作為李光地,既然做得出背信棄義的事,對於所謂“公論”,他是可以滿不在乎的—“死豬不怕開水燙”。厚起臉皮來,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有道是:“身後是非誰管得,青史憑誰定是非?”
看得出來,所謂正義、誠信這類倫理道德範疇的東西,隻對信仰它的人起到約束作用,而對全不把它當回事的人,則無異於“東風之吹馬耳”。
對於陳夢雷來說,這場奇災慘禍如果也還有什麼裨益的話,那就是從中認識到仕途的險惡、人事的乖張,也擦亮了眼睛,看清了所謂“知心朋友”的真麵目。他長時期沉浸在極度苦悶之中,有時甚至不想再活下去。平素他是最尊崇孔聖人的,懂得“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的道理;他也十分欣賞莊子,對於《南華經》中所倡導的心齋、坐忘的超人境界,“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的人生理念,從小就諳熟於心,而且經常說給別人聽,講得頭頭是道;可是,真正臨到了自己頭上,卻無論如何也修煉不到那種火候。他曾經幻想過,哪一天喝上一杯“孟婆茶”,或者飽飲一頓“忘川水”,把過往的一切憤懣、憂煩,傷心、氣惱,統統地丟到耳旁脖子後去;也曾想,學學那位華山道士陳摶老祖,連續睡上一百天,架構一場“夢裏乾坤”,換來一個全新的自我;可是,一切都是徒勞,不要說沉沉地睡上一百天,就連一個晚上也未曾安眠過。那惡夢般的前塵往事,無日無夜不在糾纏著他,困擾著他,直弄得他“千辛百折,寢食
不寧”。
經年的困頓已經習慣了,沉重的苦役也可以承擔,包括他人的冷眼、漠視統統都不在話下,唯獨“知心朋友”的恩將仇報,背信棄義,是萬萬難以忍受的。如果說,友誼是痛苦的舒緩劑,哀傷的消解散,沉重壓力的疏泄口,災難到來時的庇護所;那麼,對友誼的背叛與出賣,則無異於災難、重壓、痛苦的集束彈、充氣閥和加油泵。已經膨脹到極點了,憋悶使他片刻也難以忍受;如果不馬上噴發出來,他覺得胸膛就會窒息,或者炸開。因而,在戴罪流放的次年秋天,他滿懷著強烈的憤慨,抱病揮毫,寫下了一紙飽含著血淚的《絕交書》。
與李光地形成鮮明的對照,並非理學家的陳夢雷,倒是一個敦厚篤實的仁人君子。侯官別後,他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諾言;福建收複後,他全然相信李光地的謊話,每日裏可憐巴巴地想望著:朝廷如何重新起用他,給他以超格的褒獎,熱切地期望聖上能體察孤臣孽子在極端困苦處境中的忠貞不渝的苦心;待到身陷牢獄,接受審查,也未見李光地澄清事實,出麵營救,他還是“以仁人之心度奸人之腹”,覺得朋友是有難言之隱;直到最後大幕拉開,真相大白,發現是被“朋友”出賣了,這才痛心疾首,慘不欲生。但是,他在康熙皇帝麵前,仍然要說:李光地“雖然愧負友人千般萬般,要說他負皇上,卻沒有”。真的是老實、忠厚得過了頭。
兩個“朋友”,一正一邪,通過靈魂的拷問,伸張了正義,鞭撻了邪惡。按說,這篇文章作到這裏也就可以結束了;但我覺得,還有兩個問題需作進一步的反思:
其一,古往今來,無論是背信棄義、賣友求榮的投機分子,還是“當麵裝人,背後弄鬼”的偽君子、兩麵派,專從客觀上找原因,其生成的條件,離不開一定的文化土壤與社會環境;那麼,和陳夢雷之類的“老實人”—其實是萎縮型人格的包容、姑息,是否也有一定的關係呢?魯迅先生說過,“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中道。中國最多的卻是枉道:不打落水狗,反被狗咬了。但是,這其實是老實人自己討苦吃。俗話說:“忠厚是無用的別名”,也許太刻薄一點罷,但仔細想來,卻也覺得並非唆人作惡之談,乃是歸納了許多苦楚的經曆之後的警句。我有時想,先生之所以在逝世前一個月,要說:“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確有其深意存焉。
其二,西哲“讀史使人明智”的說法,無疑是正確的。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從另外一個視角來切入。讀史,也是一種今人與古人的靈魂的撞擊,心靈的對接。俗話說,“看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憂”。這種“替古人擔憂”,其實正是讀者的一種積極參與和介入,而並非以一個冷眼旁觀者的姿態出現。它既是今人對於古人的叩訪,審視,駁詰,清算,反過來也是逝者對於現今還活著的人的靈魂的拷問,拉著他們站在曆史這麵鏡子前照鑒各自的麵目。在這種重新演繹人生的心路曆程中,隻要每個讀者都能做到不僅用大腦,而且還能用心靈,切實深入到人性的深處,靈魂的底層,滲透進生命的體悟,恐怕就不會感到那麼超脫,那麼輕鬆,那麼從容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