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種不守信義、六親不認的卑劣人格與痞子習氣,那種政治流氓的慣用手段、欺騙伎倆,那種隻求功利、不顧情理,隻看現實、不計後果,隻講目的、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多次幫助“無賴劉三”在實力懸殊的戰場上、在楚漢紛爭的政局中,走出困境,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直到取得最後勝利。而這種道德與功業完全脫節的情況之所以出現,乃是由於秦漢之際,價值體係紊亂,社會道德淪喪,法家學說盛行,重功利、輕倫理成為一時的風尚,從而使劉邦的肆行無忌,不僅逃脫了社會輿論的譴責,而且,獲得了廣闊的發展空間。
在政治家劉邦看來,他的一切卑劣伎倆,都是正常的,必要的,符合天經地義的,換句話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當時的險惡環境使然。政治鬥爭,有如兩軍對陣,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搏鬥,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你不吃人就會被人吃掉。如果一味地講道義、守信譽、重然諾、講交情,滿腦子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恪守公平競爭原則,而不懂得如何運用政治手腕、策劃陰謀陽謀,那就連起碼的生存條件都保不住,更何談鬥爭的勝利、事業之成功呢!
比如說對待功臣,劉邦有他自己的一套邏輯。在他看來,韓信出身微賤,不過是一名“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畫(謀劃)不用”的普通士卒,是我劉某人識微末於草莽之中,破格任用了他,為他提供了施展英才、建功立業的機會。要說承恩戴德,首先功臣要感激皇帝,而不應該由皇帝去俯謝功臣。一切立足於自我,“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這正代表了這類梟雄的價值取向與個性特征。
而這一點,恰恰是出身於貴族世家,耳濡目染孔孟仁愛忠信之道,從而常常束縛於各種道德規範的項羽所不具備的。項羽的悲劇,從一定意義上說,是道德的悲劇;而劉邦的勝利,則頗得益於他的政治流氓的欺騙伎倆和善用權術、不守信義的卑劣人格與無賴習氣,這使他把握住戰場上的先機,一次次轉敗為勝。現在分析,當時以至後世,論者之所以對項羽這位失敗的英雄無盡地追思、讚歎,其人格的魅力與道德的張力起了很大作用。“偶因世亂成功業”。功業把“流氓皇帝”裝扮成了英雄;而真正的英雄—“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卻因失敗而聲名受損。流氓成功,小人得誌,輒使英雄氣短,混世者為之揚眉吐氣。這裏揭示了一種曆史的悖論。
與此相關的,還有事功與人性經常會出現背反的問題。有一些事物,從曆史發展角度看,應予肯定;可是,放在道德層麵上來考量,卻又會遭致否定,比如惡與暴力。恩格斯指出:“惡是曆史發展的動力借以表現出來的形式”;“暴力,用馬克思的話來說,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這是從社會發展規律,從政治學、曆史學方麵加以分析的。事實上,在皇權專製的國家裏,在世風日下、道德淪喪的混亂社會中,一個主要當權者,如果不具備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氣魄與雄心,沒有為世人所不齒的瘋狂的權勢欲、攫取欲、占有欲,也就不可能在“權力競技場”上生存,當然,也就沒有目標的實現,功業的達成。
我們這樣說,絕不是認為奸雄有理,都應該照樣去做,就是說,不是做價值判斷;這裏隻是揭示曆史上統治階層相互鬥爭的一種常見現象,甚至帶有某種規律性。
其三,奪得天下之後,拚力維護“家天下”。
龍墩坐上,下一步就是苦心孤詣維護這種“家天下”的局麵。中國曆史上為此而用心最苦、用力最大的有兩個皇帝,一個是大宋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一個是大明王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在《機關算盡》和《宦禍》兩章中,分別地敘說了他們。
由於皇權得來不易;加之,皇權的取得不是憑借正常接班,而是靠武力實現的;因而,稱帝之後,趙匡胤為了保證大宋王朝的長治久安,趙氏子孫萬世一係,在位十七年間,可說是嘔心瀝血,機關算盡。除了迫於嚴峻的形勢,不得不抓緊鏟除南方一些割據政權,剩下來的全部精力,就都放在對內加強中央集權,防範武將造反,消除各種可能危害統一大業的潛在勢力上。概括說來,叫做“收兵權,製將權,分相權,集君權”,始終圍繞著一個“權”字不放。當然,實際效果也並不理想,甚至,可說是事與願違。
這些做法,倒都符合權力分割、相互製約的策略,有效地防範了軍人奪取政權的風險。實踐證明,終兩宋之世,三百餘年再也沒有發生過內部的兵變。但是,從整體來說,這一舉措卻是失算的,因為它嚴重地損害了軍隊的戰鬥力和應敵作戰的能力。掌握了這些情況,我們也就容易理解,宋朝的軍隊何以在對抗外部強敵時動輒不戰而退、潰不成軍了。每一次失敗的結果,自然都是通過外交途徑屈辱求和,每年都要把無盡的白銀、綢緞作為“生存稅金”向外方進貢,以購買昂貴的“和平”。對待入侵之敵,先是“奉之如驕子”,後來淪為“敬之如兄長”,最後敗落到“事之如君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宋人張知甫的《可書》中,引述了紹興人的諧謔:人們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作類比,說金人有柳葉槍,宋人有鳳凰弓;金人有鑿子箭,宋人有鎖子甲;金人有狼牙棒,宋人有天靈蓋。魯迅先生在引證這則令人哭笑不得的趣話時,憤慨地說了一句:“自宋以來,我們終於隻有天靈蓋而已”!
事與願違,動機和效果發生嚴重的背謬,另一個典型事例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作為開基創業的老皇帝,他可說是憂危積心,廢寢忘食,對足以挑戰皇權的所有因素,確是般般想到,無一疏漏。可是,實際上卻收效甚微,甚至適得其反。這和皇權專製製度存在著無法化解的根本性矛盾有直接關係。單就老皇帝自身來說,缺乏政治遠見,“火燒眉毛顧眼前”,隻求現實功利,不計後患重重,乃其招災致敗之由。許多禍患的發生,似出“天意”,實係人為。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種下的本是“跳蚤”,而並非“龍種”。
同那些擎吃等穿、坐享其成的紈絝子弟不一樣,朱皇帝經常夜不成眠,深謀苦慮;同時派人偵察輿情,以便隨時捕捉朝野的形勢變化。他生怕臣子懷有異心,覬覦他的煌煌帝業,因而對任何人都不予信任、不敢倚托。懷疑、猜忌、防範,已經到了神經質的程度。全國政務,事無大小,他都要親自處理,因為對別人不放心,怕別人不像他那樣盡心竭力;當然,更深的一層,還是怕大權旁落。比如,他為了把國家一切權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肆意摧毀了長期形成的相權與君權相互配合、相互製約的機製,而使天下安危係於皇帝一身。這在明朝初年兩代君王精明強悍、勤政有為的情況下,弊端尚能遮掩;而到了中晚期,昏庸、怠政之君層現迭出,問題就全部暴露出來了。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卻有三十年荒廢朝政,不召集臣僚議事,不補六卿及府州縣的官職缺員,有所謂“六不做”—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在這種情況下,由於失去了製衡與輔助的機製,遂使奸人乘隙,為所欲為,造成邊患叢生,政局魚爛,長期處於混亂狀態。
至於在宦官問題上的失策,影響所及,就更為慘重了。應該承認,對於宦官幹政,朱元璋原是深存戒慮、早有所備的。他從東漢、晚唐曆史和切身實踐中認識到這種人的嚴重危害性。可是,封建社會屬於人治而非法治,統治者對製度、法律的確立與廢除有很大的隨意性。他的繼承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頒布新的律例,而不受包括《祖訓》在內的一切製度的約束。於是,曆史就上演了這樣一幕諷刺劇:開國皇帝最怕宦官專權,並且,采取了一係列的防範措施,但是,恰恰是這個他所開創的王朝,成為中國曆史上宦官亂政最為猖獗的時代。
其四,封建繼統和曆史周期率。
西周以來嫡長子王位繼承製度的確立,在一定程度上,對於皇權順利交接、防止皇族內部(主要是皇子之間)因為爭奪皇位而同室操戈,起到了一定的保障作用。這裏隻說一點,在中國兩千餘年的封建王朝中,從西漢八歲的昭帝到清末三歲的宣統帝,娃娃皇帝至少有三十個。他們之所以大體上還能“穩坐江山”,確實和這種“百王不易之製”有一定的關係。但是,曆代王朝中血腥奪位,“禍起蕭牆”,一直沒有中斷,成為一切封建統治者無法回避的難題。我在《老皇帝的難題》一章中,從春秋戰國時代的趙武靈王,寫到隋文帝、寫到唐高祖、寫到明太祖,最後寫到清朝康熙皇帝,他們都為安排接班人,解決王朝繼統問題,絞盡了腦汁,也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康熙皇帝,為皇太子問題,前後折騰了四十餘年,一直到最後咽氣,也沒有處理停當。可說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