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說,自從皇權世襲這一體製確立以來,就始終潛伏著一種無法克服,甚至是無法預測的矛盾。這是一個根本跳不出去的怪圈,也可以說,是一個不能破解的悖論:要麼你就幹脆放棄“家天下”的皇位世襲製,“天下為公”,選賢任能;要麼就得每時每刻都麵臨著種種根本無法解決的矛盾,兵連禍結,骨肉相殘,朝廷危如累卵,社會動蕩不寧,直至政權喪失,國破家亡。放棄前者不可能,因為“家天下”、世襲製是曆朝封建皇帝的命根子;這樣,就隻能永無窮盡地吞咽混亂、敗亡的苦果。
“立嫡立長不以賢”,公開放棄了德才考究,可以說是一種極端典型的“非智能型”的皇位繼統方式。其矛盾實質,在於高度集中的皇權與實際的治國理政能力完全脫節。不僅與儒家的“尚賢”、“傳賢”的政治理想相背離,尤其同現實的需要不對稱。如所周知,麵對著極端繁重的政治事務和無限複雜的宮廷紛爭,即使經過嚴格選擇的賢能君主也難以應付,更何況在嫡長子繼承製度下,登上皇位的難免會出現幼兒、白癡乃至性格變態者濫竽充數。這與專製政體所要求的“全智全能型”的聖帝賢王和“偉人政治”,確是南其轅而北其轍。而且,這種製度還預伏著或者說命定地存在著種種危機。立嫡立長,出於諸皇子各守本分從而弭除禍亂的考量,其實隻是一種良好願望。即便是能夠避免分裂於一時,而所立的嫡長子如果不孚眾望,不堪造就,根本不具備統禦天下的才具,日後又將如何?立嫡立長之後,在“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生下的眾多皇子中,難免不會出現才能、功業、威望遠遠超過皇太子的二三佼佼者,奪位的危險就將隨時存在,那麼,東宮太子將何以自處,如何安其預設的權位?老皇帝在撒手紅塵之際,如何能夠放心、瞑目?
縱觀曆代王朝,其實,真正由嫡長子繼承皇位的並不是很多的。這裏受到諸多因素的製約,存在著種種變數和不確定性。比如,許多皇後沒有生兒子,或者雖然生了兒子卻過早地殤亡;有的即使得以順利地成長,或因君王的好惡,會直接幹擾嫡長製的施行;或因對於皇後的感情變化,“愛屋及烏”或者“殃及池魚”,也會影響到嫡長子的繼統;再就是,權奸、藩鎮、閹宦、後妃、外戚幹政,也是影響嫡長子繼承製貫徹實施的重要因素。
禍患的本源,在於君王擁有絕對的權威、無限的權力、巨量的財富,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物質享受集於一身,而且又能傳宗接代。由於王位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因此,一切“窺視神器”的人,都不惜斷頭流血,拚命爭奪。這種情況,在上古時期不會發生。韓非子說,古代的帝王,住得樸陋,吃得很糟,穿得更差,就其享用來說,都趕不上看大門的;而且,還要帶領民眾,苦幹在前,弄得大腿、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簡直比奴隸還苦。因而,避王位,讓天下,原本是為了脫離苦差事,並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可是,後世的君王就不一樣了,作威作福,坐享其成,那誰還不爭呢?這樣,爭奪儲位或者直接搶班奪權,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了。
其五,封建王朝皇權統治與文化傳承問題。
我在《馴心》一文中指出,清朝征服者清醒地認識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綠營兵的鐵騎終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麵的歧異。解決人心的向背,歸根結底,要靠文明的偉力,要靠廣泛吸收知識分子。他們自知在這方麵存在著致命弱點:作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資源匱乏,文化落後;而被征服者是個大民族,擁有龐大的人才資源、悠久的文化傳統和高度發達的文化實力。因此,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兩件事上:一是不遺餘力地處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二是千方百計使廣大漢族知識分子俯首就範,心悅誠服地為新主子效力。“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科舉製就是以爵祿為誘餌,把讀書、應試、做官三者緊密聯結起來,使之成為封建士子進入官場的階梯,撈取功名利祿的唯一門徑。
但是,這裏也明顯地存在著一個難於處置的矛盾,或者說是哲學上的悖論:一方麵是治理天下需要大批具有遠見卓識、大有作為的英才;而另一方麵,又必須嚴加防範那些才識過人的知識分子的“異見、異動”,否則,江山就會不穩,社稷就會動搖。最佳的方案,就是把那些“英才”統統炮製成百依百順、俯首帖耳的“奴才”。在牢籠士子,網羅人才方麵,清朝統治者是後來居上,棋高一著的。他們從過往的曆史經驗和現實的特殊環境中悟解到,僅僅吸引讀書士子科考應試,以收買手段控製其人生道路,使其終身陷入爵祿圈套之中還不夠;還必須深入到精神層麵,馴化其心靈,扼殺其個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徹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壓迫的意誌,死心塌地地做效忠於大清帝國的有聲玩偶。
其實,清朝的主子向來就不承認“天王聖明”之外還會有什麼“英才”。他們一向厭惡那些以“賢良方正”自居的臣子,尤其是看不上那些動輒憂心忡忡、感時傷世的腐儒、騷客。因為設若臣下可以為聖為賢,或者人人都那麼“憂患”起來,那豈不映襯出君王都是晉惠帝那樣的白癡、宋徽宗那樣荒淫無道,說明其時正遭逢亂世嗎?乾隆皇帝就否定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說法,他的意思顯然是,如果責任都放在村野匹夫身上,那他這個皇帝豈不形同虛設!所以,“聖朝設考”,物色奴才,當無疑義。
在上述曆史文化散文的寫作中,我著眼於人的性格、命運、人生困境、生命意義的探尋,而不是滿足於事件的講述和場麵的渲染;突破一般的功業成敗、道德優劣的複述,大膽引進邏輯學、數學上的悖論範疇,揭示曆史進程中關於二律背反、兩難選擇的無解性;關於道德與功業的背反,事功與人性的背反;關於動機與效果的背反,欲望、願望、意誌與現實的背反;關於所當為與所能為,所能為與所欲為的矛盾;關於必然與偶然、應然與實然的矛盾,從中破譯那些充滿玄機、變數、偶然性、非理性的東西。通過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細節、異常變故,通過對封建製度、封建帝王荒誕、乖謬的揭露,對欲望無度與權力無限予以否定,呼喚一種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
當然,這種寫作,像文人、政要一樣,同樣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一個時期以來,一些小說、電影,特別是熱播的電視劇,呈現一種很不正常的傾向:刻意美化封建王朝、封建帝王,把一些殘暴、血腥的皇帝,塑造成英明睿智、勤政愛民的君主,著意尋覓一種所謂“人性之美”。我覺得,如果像港台片的“戲說”,那倒還情有可原;可是,他們所標榜的卻是“嚴肅的曆史正劇”。本書的寫作,就是針對這種傾向,通過深度思考,以哲學的思維、曆史的眼光,從“悖論”這一全新的視角,圍繞著王朝與皇帝命運這條主線,對諸多熱門話題展開剖析、評判,既不是曆史事件、為政得失的重複敘述,也並非就事論事的簡單批駁。
在寫法上,我嚐試著用一種新的方式—透過大量的細節,透過無奇不有的色相,透過它的非理性、不確定性因素,複活曆史中最耐人尋味的東西,喚醒人類的記憶。發掘那些帶有荒謬性、悲劇性、不確定性的異常曆史現象;關注個體心靈世界;重視瞬間、感性、邊緣及其意義的開掘。既穿行於枝葉扶疏的史實叢林,又能隨時隨地抽身而出,借助生命體驗與人性反思,去溝通幽渺的時空,而不是靠著一環扣著一環的史料連接;通過生命的體悟,去默默地同一個個飛逝的靈魂作跨越時空的對話,進行人的命運的思考,人性與生命價值的考量。由感而悟、由情而理地深入到曆史精神的深處,沉到思想的湖底,透視曆史更深刻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