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5(2 / 3)

終生都在向往遠方,永遠不肯固守一個方麵,也許是一切天才,甚至所有創造者的個性特征,歌德自然也不例外。施泰因夫人的悲劇,正在於她所扮演的角色,作用與能量是有限的,時間的長度也早有安排。當那個走上政壇的“狂飆詩人”需要一個姐姐兼情人、謀臣兼教母的特殊時期結束之後,她這個肉體的長隨、靈魂的護士,在留下理性啟悟、生命體驗的同時,也失去了作為情人的風姿與魅力。結果,歌德在他任職魏瑪的第十二個年頭,出人意外地偷偷潛往意大利,不辭而別,將施泰因夫人重新拋回到孤獨與暗淡之中。顯然,這一舉措既是為了脫離惱人的官場、險惡的環境,又是出於對往日情人的厭倦與規避。作為一種合力,兩種因素推動了這次的遠行。

應該說,此番斷念與割棄,既不是肇始,也並非終結。就他的人生軌跡來剖析,平麵上的直線運行是絕少的,多數情況下都是呈回旋、輪轉、波折、升華等形態。伴隨著一次次的斷念與割舍,歌德實現了一次次的新的開始、新的躍升。這種現象,同蟲蛹化蛾、龍蝦脫殼、蝮蛇蛻去舊皮之後,實現新的演變與成長極其相似。

在八十三載的漫漫人生曆程中,歌德老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建立在內心不斷地克製之上的。他從一個用熱情支配一切的狂放的人,變成一個比熱情更可寶貴的“責任”的人,克製的人。他每逢對自己克製一次,便會進入一種新的境界,得到一次新的發展。因而,即使到了暮年,人們仍然看不出他有絲毫的衰颯、頹唐之氣。他帶給人們一種重新回歸本真自我的可能。他之所以被許多人奉為“最好的人的榜樣”,就因為他是一個“人”—這是拿破侖對他的評價。唯其是一個“人”,他才被認同有血有肉、有精神、有靈魂;也唯其是一個“人”,才使我們想到,他和其他生物一樣,有生長,有變化、有波折,體現出精神的複雜性、豐富性。

完成於2007年的曆史文化散文《斷念》,形象地刻畫了這位絕代天才(主要是後半期)的生命曆程與精神世界。

與此可以視為姊妹篇的《解脫》,則是另一位絕代天才的生命書寫。

高爾基說過,列夫托爾斯泰是“19世紀所有偉大人物中最複雜的人”,他的內心深處升騰著錯綜而深刻的矛盾,甚至形成了無解的悖論。

托翁並非革命者,但他卻是地主資產階級不共戴天的敵人。他曾直接點名痛斥曆代沙皇,在他們頭上分別冠以“殘忍的”、“愚昧的”、“醜惡的”、“粗暴而昏昧的”的定語,這在那些把沙皇看作“親愛的父親”、“慈悲的天主”的臣仆眼中,簡直是大逆不道,無法無天。可是,同時他又是革命鬥爭道路的死硬的反對派。他的性格中存在著分裂的“兩重性”:一方麵,同情農民,憎恨農奴製;另一方麵,卻又極力反對以革命方式消滅這一罪惡的製度。

他是沙俄帝國秩序的勇敢的揭露者,對“吃人”的農奴製度和整個社會中不合理的現象恨入骨髓;可是,卻奉行“勿以惡抗惡”的哲學,主張通過道德的自我完善來改造現實社會。在他看來,以惡抗惡隻能互相傷害,使惡步步升級;“手段的卑劣不可能導致目的的崇高”;“在血泊之上,營建不起來一個純潔的天國”。他有一個頗具代表性的觀點:“真正的進步是很緩慢的,因為這取決於人們世界觀的轉變,這是幾代人才能完成的事業。”在《告政治家書》中,他形象地敘說:“這將是完滿之至了,如果人們能夠在一霎間設法長成一個森林。不幸,這是不可能的,應當要等待種子發芽,長成,生出綠葉,最後才由樹幹長成一棵樹。”

這樣,現實所應該做的,就是走“道德複活”之路,使私有者自願放棄權利與特權。

他相信:“總有一天,人類會終止爭鬥、廝殺和死刑。他們將彼此相愛,這個時代不可阻擋地必將到來,因為在所有人的靈魂中所植入的不是憎恨,而是互愛。讓我們盡其所能,以使這個時代盡快到來。”為此,他讓《複活》中男女主人公通過“懺悔”和“寬恕”走向“複活”。可是,實際情況卻是,即使在俄國這樣具有濃厚的宗教傳統的國家,托翁所倡導的自我更新、自我拷問、自我鞭撻、自我完善的理想,也並不為大眾所接受。

基督的博愛、孔子的仁義、老子的無為、叔本華對生命目的和意義的叩問—東西方的宗教和哲人的思考,最後都被托翁融彙在“勿以暴力抗惡”的學說之中,有人逕稱之為“托爾斯泰主義”。在托翁的觀念裏,社會改造問題成了一個純粹的倫理道德課題。這樣,囿於天真、夢幻的信念,隻能懷著對“大規模的暴風雨”的恐懼,天天肩負著自製的十字架,對自己輪番展開無休止的劇烈鬥爭。在托翁的世界觀中,真正的民主主義思想和幼稚的烏托邦幻想合而為一。他在宗教信仰上反對暴力,奉行“勿以惡抗惡”的哲學思想;可是,回到現實生活中卻支持農民行動起來反抗農奴主的壓迫。當他看見村中窮苦農民為牛羊、鍋釜被搶走而哀哀啼哭的時候,他憤然麵對那些冷酷無情的衙吏,呼喊起“複仇”的口號。特別是他的作品所蘊涵的旨在推翻專製、腐朽的社會製度的爆炸性力量,更使這種叛逆精神、正義立場彰顯無遺。

同樣的矛盾也反映在宗教與藝術的關係方麵。羅曼羅蘭指出,在托爾斯泰身上,藝術家的真理與信仰者的真理未能完滿的調和;二者的統一隻存在於他的藝術與生命的悲劇之中。他強調藝術的宗教指向,認為“藝術應當鏟除強暴,它的使命是要使天國,即愛,來統治一切”;他為自己的有些作品無補於“天國的統治”而感到愧憾。但在他的生命途程中,藝術之路與信仰之路是並行而分割的,前者順暢發達,後者崎嶇險阻。當看到他醉心於宗教信仰和道德自我完善的投入,歐洲的藝術家包括重病在身的屠格涅夫都籲請他“重新回到文學方麵去”。事實上,即使是晚年的托翁,也並沒有真正地委棄藝術—自己賴以存在的理由。這樣,就在他的心靈深處,宗教與藝術膠葛重重,燃燒著痛苦的火焰。

作為“俄國革命的鏡子”(列寧語),托翁這種矛盾的人生,折射出俄國革命的複雜性;這種矛盾正是俄國社會錯綜複雜的矛盾的反映,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貴族知識分子在尋求新生活中,清醒與軟弱、奮鬥與彷徨、呼喊與苦悶的生動寫照。

人性與神性的糾纏,生活和理想的齟齬,使他陷入了出走、決裂、解脫與留戀家庭、關懷妻子中間依違兩難的困境。他一直在家庭之愛與上帝之愛中間徘徊。他對妻子的既憐愛又反感的矛盾心情,籠罩著整個後半生。他們夫婦各自堅守著高過於自己生命的東西—托翁維護他的至高無上的精神、信仰,守護著他的靈魂的聖潔;而作為家庭主婦,夫人索菲婭考慮的則是一家人的生計,孩子們的現時健康與日後前程。

這些錯綜複雜、難剪難理的矛盾,積聚在心頭,如同利刃切割,烈焰炙烤,把托翁折磨得煩躁不堪,連片刻清淨都難以得到。而莊園與家庭—這從前的避風港、安樂窩、溫馨的愛巢,更成了他心靈的牢獄,恨不得立刻就遠遠離開。不堪痛苦的折磨,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托翁一直在探求著解脫之路。認識到,隻有離家出走,才能擺脫上流社會窮奢極侈的生活方式,才能同這個“被瘋狂包圍”的“老爺們的王國”徹底決裂。他說:“這個家每時每刻都逼得我痛苦不堪,使我哪怕連一年合乎人性、合乎情理的生活都不能過。”他的理想去處,是偏僻的農村茅舍,生活在勞動人民中間。而這一切,都是家人、親屬所無法理解的。為此,他在家裏,精神上處於極端孤立狀態,而且愈演愈烈。

我自認,在《解脫》一文中,這位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的深刻性、複雜性、多麵性得到了充分的映現。

多年來,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瞿秋白烈士的散文,原因也在於他的思想的深刻性、複雜性,特別是關於《多餘的話》爭議甚大。恰好,2007年有閩西之行,我特意在長汀住了幾天。我想在滿是傷痛的沉甸甸的曆史記憶中,親炙烈士的遺澤,體會其獨特而淒美的人生況味,對這位內心澎湃著激情,用生命感受著大苦難,靈魂中承擔著大悲憫的思想巨人,作一番近距離的探訪,走進他的精神深處,體驗那種靈海煎熬的心路曆程。

如所周知,秋白同誌走上黨的最高領導崗位,是在鬥爭環境錯綜複雜,而共產黨正處於幼年的不成熟時期。就其氣質、才具與經驗而言,他確實不是最理想的領袖人選。但形格勢禁,身不由己,最終還是負載著理想的浩茫,“犬代牛耕”,勉為其難。他沒有為一己之私而消解莊嚴的曆史使命感。結果演出了一場莊嚴壯偉的時代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