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65(3 / 3)

不幸被捕之後,他的心境是無比沉重的。想到為之獻身的黨的事業前路曲折、教訓慘重,他憂心忡忡;對於血火交迸中的中華民族的重重災難,他痛徹心肺,深切反思。他以拳拳之心,“擔一份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展的責任”,感到有許多話要說,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可是,處於鐵窗中不宜公開暴露黨內矛盾的特殊境況,又隻能采取隱晦、曲折的敘述策略。在語言的迷霧遮蔽下,低調裏滾沸著情感的熱流,閃爍著充滿個性色彩的堅貞。他因承荷重任未能恪盡職責而深感內疚;也為自己身處困境,如同一隻羸弱的病馬負重爬坡,退既不能,進又力不勝任而痛心疾首。這樣,心中就蓄積下巨大而深沉的痛苦。

至於一己的成敗得失,他從來就未曾看重,當此直麵死亡、退守內心之際,更是薄似春雲,無足顧惜了。即使是曆來為世人所無比珍視的身後聲名,他也同樣看得很輕,很淡。真,是他的生命底色。他把生命的真實與曆史的真實看得高於一切,重於一切,有時達到過於苛刻的程度。為著回歸生命的本真,保持靈魂的淨潔,不致懷著愧疚告別塵世,他“有不能自已的衝動和需要”,想要“說一些內心的話,徹底暴露內心的真相”。於是,以其獨特的心靈體驗和訴說方式,留下了這篇《多餘的話》,向世人托出了一個真實而完整的自我,對曆史作出一份莊嚴的交代。

他的信仰是堅定的,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否定革命鬥爭的話,但也不願挺胸振臂作英烈狀,有意地拔高自己。他要敞開嚴閉固鎖的心扉,顯現自己的本來麵目。當生命途程瀕臨終點的時候,他以足夠的勇氣和真誠,根絕一切猶豫,把赤裸裸、血淋淋的自我放在顯微鏡下,進行毫不留情地剖析和審判。在敵人與死神麵前,他是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而當直麵自己的真實內心時,他同樣是一個真正的強者,真正的勇士。

一端是當年的汀州獄所,一端是羅漢嶺前的刑場—往返於這段不尋常的路上,我反複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迂回婉轉的《多餘的話》與顯現著勁節罡風的慷慨捐軀,不也同樣構成了相映生輝的兩端嗎?它們所形成的色彩鮮明的反差,恰恰代表了秋白烈士的兩種格調、兩種風範的豐滿而完整的形象,展現出這位“文人政治家”的複雜個性與充滿矛盾的內心世界。

人之不同,其異如麵。有的單純,有的駁雜;有的淵深莫測,有的一汪清淺。而在複雜、內向的人群中,許多人由於深藏固閉,人格麵具遮蔽過嚴,他人是無法洞悉底裏的。作為賦性深沉的時代精英,秋白可說是一個例外。

在畢命前夕,他即使不願作驚風雨、泣鬼神的正義嘶吼,也完全可以選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沉默。可是,他不,偏偏以稀世罕見的坦誠,毫不掩飾、一無顧忌地展露自我,和盤托出豐富的內心世界與多棱多麵的個性特征—沉重的憂心與大割大舍大離大棄的超然,執著而堅定的信念與苦悶、困惑、無奈的情懷,高尚的品格與人性的弱點,奪目的光輝與潛伏的暗影,

猶如懸流、激湍是由水石相激而產生的,這種複雜而豐富的內心世界,也是主客觀相互作用的產物。秋白烈士以文人身份登上政治舞台,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到種種尖銳的內在衝突,諸如非自覺的積習與自覺的理智,一己之所長與整體需要,自我精神定向與社會責任,結構決定性與個人主體性之間所形成的內在矛盾,等等。而他的出處、素養、個性、氣質,更為這種矛盾衝突預伏下先決性因子。他是文人,卻不單純是傳統的文人或現代知識分子,而是革命文化戰士;他是政治家,卻帶有濃重的文人氣質,迥異於登高一呼,叱吒風雲的統帥式人物。這樣,也就決定了他既能毫無保留地獻身於革命事業,卻又執著於批判精神、反思情結、懺悔意識、浪漫情懷等文人根性,烙印著現代知識精英的典型色彩。可以說,這是使他困擾終生的根本性矛盾。

長期以來,時代已經確認了那種義薄雲天、氣壯山河的豪情壯舉,應該說,在這方麵,他是做得足夠完美的。不同之處在於,他還同時作了一番洞見肺肝的真情傾訴,並以充滿理性光輝甚至驚世駭俗的話語,進行深沉的叩問和冷靜的思考。—這就突破了既成的思維定式,有些不同凡響了。特別是當他論及那些頗具風險性、挑戰性的話題時,竟以十分濃重的藝術氣質,注入了頗多的理想成分、感情色彩與個性特征,這樣,就難免為“不知者”目為異端,最後遭到種種誤讀和批判。

其實,非此即彼、黑白絕對的思維邏輯,並不能真實認知事物的本質。“光明的究竟,我想決不是純粹紅光”(瞿秋白語)。《馬賽曲》、《國際歌》,英風豪邁中不也洋溢著動人心弦的悲壯與低回婉轉的深情嗎?從美學角度看,這豐富而複雜的人性,比起簡單、純粹來,更容易產生一種人格魅力和強大的張力,吸引人們去思索,去探究。

身為中國大變革時期的探索者、先行者,秋白烈士張揚了真正知識分子的人生境界,具有常說常新的人文價值和現實意義。我相信,即使再過去七十年以至七百年,他還會成為含蘊深厚的話題,令人回味無窮,盛說不衰。同樣,他的思想也具有一定的超前性。莫說當時,即使在幾十年後的今天,那些關於靈魂、關於人生、關於生命價值的終極意義等世紀命題,仍然有著廣闊的闡釋論域和頗多的待發之覆,從而為現代思想史留下鮮活的印跡,足以抗拒時間的流逝,恒久地矗立於曆史深處。

曆經了一場靈魂的煎熬,那鬱塞於胸間的一腔積愫已全盤傾訴出來,現在,他才真正感到徹底地獲得解脫,從而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超然。他早已超越於生死之外了。昨晚,當獲知蔣介石的密令已到,劊子手即將行刑時,顯得異常平靜。他說:“人生有小休息,有大休息,今後我要大休息了。”然後就安然睡下,迅即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

晨曦悄悄地爬上了獄所的窗欞,屋裏倏然明亮起來。他心中想著:這世界對於我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當然,任何美好事物的爭得,都須償付足夠的代價。為此,許多人踏上了不歸之路。

這樣,他,也就守護著靈魂上路了。

一襲中式黑色對襟衫、齊膝的白布短褲,長筒線襪、黑色布鞋,目光裏映射著理想的幽深,香煙夾在指間,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盡管結核病已經很重了,幾個月的心力交瘁更折磨得他十分虛弱,可是,看上去,仍然是那麼偉岸,灑脫。

走出大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又向荷槍環伺的軍人掃視了一下,嘴角微微地翹起,似乎想說:敵人的如意算盤—征服一個靈魂、砍倒一麵旗幟、摧毀一種信仰,已經全然落空;得到的隻是一具軀殼。可是,“如果沒有靈魂的話,這個軀殼又有什麼用處?”

途經中山公園,他見涼亭前已經擺好了四碟小菜和一甕白酒,便獨坐其間,自斟自飲,談笑自若。他問行刑者:“我的這個身軀還能由我支配嗎?我願意把它交給醫學校的解剖室。”原來,就連這具軀殼,他也要奉獻給人民。接著就是留影—定格了他最後的風采:背著雙手,昂首直立,右腿斜出,安詳、恬淡中,透露出豪爽而莊嚴的氣概,一種悲壯、崇高的美。路上,他以低沉、凝重的聲音,用俄語唱著《國際歌》,呼喊著“中國革命勝利萬歲”、“共產主義萬歲”等口號。到了羅漢嶺前,他環顧了一番山光林影,便盤膝坐在碧綠的草坪上,麵對劊子手說:“此地很好!”含笑飲彈,告別了這個世界。

此刻,“鐵流兩萬五千裏”的中國工農紅軍,正進行著一場震古爍今、名聞中外的偉大長征。而被迫離開革命集體的秋白同誌,在這長僅千餘米的人生最後之旅中,也同樣經受著最嚴酷的生命與人格的考驗。“咫尺應須論萬裏”,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偉大長征。

死亡,是人生最後的也是最為嚴峻的試金石。他以一死完美了人格,成全了信仰,實現了超越個人有限性的追求。烈士的碧血、精魂,連同那淒婉的“獨白”,激越的歌聲,瀟灑從容的身姿,在他短暫而壯麗的人生中,閃現著熠熠光華。

對於他,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