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作為史著也隻能如此。唐劉知幾有言:“史書者,記事之言也”。而我是想以文學形式為漢公立傳。“文學是人學”,自然不能停留在事實的層麵上,它要拓展人的精神世界的多種可能性空間;它要透過事件、現象,發掘出人性、人格、命運抉擇、人生價值等深層次的蘊涵。作為文學作品,還須采用文學手法,驅遣文學語言,借助細節、場麵、心理的刻畫,進行審美創造。它不僅要有形象,還要寫出象外之意、味外之旨、韻外之致。曆史強調敘事的客觀性,而文學主觀色彩鮮明,所謂“須教自我胸中出”,“詩文無我不如刪”。就是說,在文史聯姻中,客觀與主觀二者應該結合起來。
我有一個說法,叫做“為少帥寫心”。所謂“寫心”,也就是著眼於展現傳主及有關人物的個性特征、內在質素、精神風貌、心靈境界。這也就決定了,寫法上不可能是須眉畢現,麵麵俱足,而應是努力追求清人張岱所說的“睛中一畫、頰上三毫”的傳神效果。如果讀者叩問:《成功的失敗者》何以區別於其他傳記?這可視為主要一點吧。當然,這種文學境界,屬於高標準的願景,是很難達致的。在作者來說,起碼是一個懸鵠:“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在《張學良:人格圖譜》的題記中,我曾經說過,盡量不與其他傳記、訪問記、回憶錄、口述曆史重複。此語,現在我還堅持,但須加以說明,因為重複與否,有個如何看待、怎麼認定的問題。喜慶筵席上有一道常見的必備菜—“四喜丸子”,相傳是由唐朝名相、著名詩人張九齡始創的。所用原料,當日張相爺的和我們今天的不會有本質不同;但是,由於烹飪技法、作料添加、火候掌握上存在著差異,味道肯定不一樣。與此類似,為同一個人立傳,敘述的史實、應用的素材互有雷同,在所難免,甚至是必然的;而視角、立論如何,史觀怎樣,作者是否有獨特發現,所謂“獨具隻眼”,則決定著傳記品位的高下。
我的目標是向讀者托出一個活靈活現、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我要挖掘張學良的精神世界,寫出一部心靈史。也就是在講述他的人生軌跡、行藏出處的同時,寫出他的個性特征,並且從人格層麵上揭櫫他之所以具有如此命運、人生遭際的原因。書中,我潑灑大量筆墨書寫他的個性、人格。比如,在《人生幾度秋涼》一章中,寫他在河南牧馬集車站同老大娘的揮淚交談,透露出他的俠骨柔腸,他的正義感和血性;在台監禁期間,當蔣家父子迫於輿情壓力要他在陽明山選址建房時,他卻提出住在墓地旁邊,以發泄其怨憤情懷,顯現玩世不恭態度;在夏威夷的祝壽會上,同五弟開玩笑,同記者們調侃,都反映出他的幽默、曠達,富有情趣。其他有關章節,在同周恩來、郭鬆齡、蔣介石、宋美齡、蔣四小姐、於鳳至以及溥儀、土肥原等眾多人物的交往中,也都顯現出他的鮮明個性。至於寫詩、讀史、看戲、戒毒、慶生,也都是個性或人格的展露。
張學良的性格特征是極其鮮明的,屬於情緒型、外向型、獨立型。一是活潑,好動,反應靈敏,喜歡與人交往,情緒易於衝動,興趣、情感、注意力容易轉移;二是正直、善良,果敢、豁達,率真、粗獷,人情味濃,重然諾,講信義,勇於任事,敢作敢為。在他的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噴湧的豪氣在;三是胸無城府、無遮攔、無保留、“玻璃人”般的坦誠,有時像個小孩子。而另一麵,則不免粗狂,孟浪,輕信,天真,思維簡單,而且我行我素,不計後果。
這種性格和氣質,有一定的先天因素,而更多的是受一定思想、意識、信仰、世界觀等後天因素的影響,它們製約著張學良的行為,影響著他的命運—休咎、窮通、禍福、成敗。探索張學良的個性的形成,是讀者共同關注的一個話題,我在《成功的失敗者》一章中,從他的家庭環境、文化背景、社會交往、人生閱曆四個方麵加以剖析,四者互為作用,形成一種合力,激蕩衝突,揉搓塑抹,最後造就了張學良的多姿多彩、光怪陸離的雜色人生。
他出生於一個富於傳奇色彩的軍閥家庭。父親張作霖由一個落草剪徑的土匪頭子,最後成為名副其實的“東北王”。張學良從青少年開始,就把父親奉為心中的偶像,在接過權勢、財富和名譽、地位的同時,也承襲了乃父的自尊自信、獨斷專行、爭強賭勝、勇於冒險的氣質與性格。關於社會交往,無論是在奉天,還是在北京、天津,活躍在他的周圍、與他耳鬢廝磨的,大體上是四種人:軍閥將領;貴族子弟(如“民國四公子”),有的是花花公子;文人墨客,多為知名演員、畫家、記者;千金小姐,像宋美齡等知心女友以及他的若幹情人,裏麵大多是他的“粉絲”。在這幾種人中,不少是說幹就幹、目無王法、指天誓日、渾身充滿匪氣的“草莽英雄”,或者揮金如土、仗義疏財、脫略世情、遊戲人生的豪俠之士,這對於他的影響是很深的。
再看文化背景,也就是一定文化環境影響下的價值觀念、道德規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有一句十分精辟的話:一切文化都會沉澱為人格。張學良經受過中西文化、新舊思潮的激烈衝擊、碰撞,使其思想觀念十分駁雜,既有忠君孝親、維護正統、看重名節的儒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又有拿得起放得下、曠懷達觀、脫略世事、淡泊名利、看破人生的老莊、佛禪思想的影子;既有流行於民間和傳統戲曲中的綠林豪俠精神,“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寧可人負我,決不我負人”,俠肝義膽,“哥們兒義氣”;又有個人本位、崇力尚爭、個性解放,蔑視權威的現代西方文化特征。趙四小姐說得很形象:“漢卿是三教九流,背著基督進孔廟。一說話就常說出儒家的思想;可是,在對待生死問題上,又類似於莊禪。”這種中西交彙、今古雜糅、亦新亦舊、半洋半土的思想文化結構,帶來了文化人格上的分裂,讓矛盾與悖論伴隨著他的整個一生。
人生閱曆對於性格的形成,也至關重要。他年未弱冠,即出掌軍旅,由少校、上校而少將、中將、上將,最後成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路上,春風得意,高步入雲,在他的身上少了必要的磨煉與顛折,而多了些張狂與傲悍;加上深受西方習尚的濡染,看待事物比較簡單,經常表現出歐美式的個人主義、英雄情結和熱情豪放、浪漫輕狂的騎士風度。他父親的江湖習氣、雄豪氣概,倒是承繼了下來,而其狡黠奸詐,老謀深算,厚顏無恥,反複無常,卻拋在了一邊。從做人方麵講,當然可取;但要應對當時複雜多變、波詭雲譎的政治環境,就力難勝任了。正如他自己所說:“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麵,獨掌大權,此真古人雲:‘少年登科,大不幸者也。’”
寫作張學良傳記,在實際動筆過程中,首先遇到的是文體定位問題。我所要寫的是散文,是文學,而不是曆史,不是一般的傳記。我不單是敘事,主要是寫人,要進行心靈發掘,展示人物個性。這樣,就必須借助於心理描寫、形象刻畫和廣泛聯想等文學手法。
我寫張學良在夏威夷威基基海灘上漫遊:
夕陽在金色霞暉中緩緩地滾動,一爐赤焰濺射著熠熠光華,染紅了周邊的雲空、海麵,又在高大的椰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沐著和煦的晚風,張學良將軍坐著輪椅,從希爾頓公寓出來,穿過林木扶疏的甬路,向黃燦燦的海濱行進著。
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夏威夷,僅僅幾個月,就被這絢麗的萬頃金灘深深地吸引住了,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來消遣一段時間。
這裏是世界著名的旅遊勝地,聚集著五大洲各種膚色的遊人。客路相逢,多的是禮貌、客氣,少有特殊的關切。又兼老先生的傳奇身世鮮為人知,而他的形象與裝束也十分普通,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體貌清奇、豐神瀟灑,所以,即便是雜處當地居民之中,也沒有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老人很喜歡這種紅塵擾攘中的“漸遠於人,漸近於神”的恬淡生活。
告別了刻著傷痕、連著臍帶的關河丘隴,經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後,他像一隻掙脫網罟、棲身岩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台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衝直撞、冒險犯難的唐吉訶德,後來化身為戴著緊箍咒、壓在五行山下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脫離紅塵紫陌、流寓孤島的魯濱孫。
初來海外,四顧蒼茫,不免生發出一種飄零感。時間長了逐漸悟出,飄零,原本是人生的一種“根性”。古人早就說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地球本身就是一粒太空中漂泊無依的彈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