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莊子傳02(1 / 3)

詩人哲學家

我們的傳主莊周老先生,按照名人辭典的界定,應該是“戰國時期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這種定位,無疑是很完整、很規範、很標準的。不過,如果再個性化一點,也可以說,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詩人哲學家”。

哲學與詩,作為人類智慧的結晶,都是創造力的產物,它們以不同形式,共同詮釋生命、彰顯個性、演繹人生。曆史上,真正偉大的哲學家,無不重視對藝術中的美的體驗,其本體往往是詩性化的,而且,他們的哲學著作大都富於直覺的體悟,具有想象性、形象化與鮮明的個性色彩,有的還頗具浪漫的激情和狂恣的幻想。

哲學,不僅是理性思維的果實,它也常常是詩性思維的產物。也正是為此吧,所以,西方哲人甚至認為,隻有詩人或者藝術家,才能成為真正的哲人。我國現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聞一多先生對此有深切的體驗,他說:“向來一切偉大的文學和偉大的哲學是不分彼此的”,“文學是要和哲學不分彼此,才莊嚴,才偉大。哲學的起點便是文學的核心”。莊子的哲學“不像尋常那一種矜嚴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皺眉頭、絞腦子的東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他所表現的感情既簡單,又神秘,“他那嬰兒哭著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悵,聖睿的憧憬,無邊際的企慕,無涯岸的豔羨,便使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所以,莊子是開辟以來最古怪最偉大的一個情種;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一個詩人”。在這裏,詩,既是一個文學概念,也是一個哲學概念。

莊子接受感官的呼喚,放射出激情火花,又能隨時運用理性的抽象,營造出幽思玄覽。如果說,他從詩那裏找到了靈感的源頭;那麼,哲學則使他獲得了悟解的梯航。在他的身上,詩與哲學實現了有機統一,統一於對宇宙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與追問,統一於對龐大的外在的社會價值體係的棄置,而著眼於對生命、對命運、對人性的形上思索和詩性表達。可以說,莊子的不朽傑作,是在一個詩性最匱乏的時代,卻以其熠熠的詩性光輝,托載著思想洞見、人生感悟、生命體驗,而澤被生民,垂範後世。

“詩人哲學家”之外,如果我們再推演一步,亦即普泛一點說,莊子又是一位“時代巨人”。這就引出了德國著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提出的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的話題。

在幾千年的人類文明史上,曾經出現過這樣一個神奇的現象:幾乎在同一時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間,世界範圍內幾大文明古國,在相互隔絕、獨立發展的情況下,都分別出現了一批偉大的思想家,中國有老子、孔子、墨子、孟子、莊子等;古希臘有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等;印度有釋迦牟尼;以色列有猶太教的先知們。他們對於人類所關切的宇宙、社會、人生等最高層次的根本問題,都提出了獨到的見解,進而形成不同的文化傳統,作為東西方文明的共同精神財富,在兩千餘年的漫漫征途中,潤澤著人類饑渴的心靈。

雅斯貝爾斯認為,這是標誌著人類意識覺醒、人類文明精神重大飛躍的時期。他突破了長期以來的西方中心論,在《曆史的起源與目標》一書中指出:“對我們來說,軸心期成了一種尺度。在它的幫助下,我們衡量各種民族對整個人類曆史的意義”;“直至今日,人類一直靠軸心時代所產生、思考和創造的一切而生存。此後的每一次新的飛躍,都會回顧這一時期,並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自那以後,情況就是這樣。軸心期潛力的蘇醒和對軸心期潛力的回憶,或曰複興,總是提供了精神原動力”。由於這幾百年間成批出現了世界級的思想、文化巨人,所以,學者們又把它稱作“巨人時代”。

在中國,最先關注這一奇特現象,並從文學方麵予以闡釋的是聞一多先生。在1943年,也就是雅斯貝爾斯提出“軸心時代”的理念六年之前,他就憑借其天才的直覺,敏銳地指出:“人類在進化的途程中蹣跚了多少萬年,忽然這對近世文明影響最大最深的四個古老民族—中國、印度、以色列、希臘,都在差不多同時猛抬頭,邁開了大步。”

這個“巨人時代”,在中國恰值春秋戰國時期。這一時期,無疑是典型的衰世、亂世與濁世,但它又是以“百家爭鳴”為標誌的中華文明史上第一個群星燦爛、光焰四射的文化昌盛期。現代著名學者錢穆先生認為:“中國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亂世衰世。所謂大人物,他不僅在當世,還要在身後,對曆史有影響有作用”。比如,儒家的創始人孔子、孟子,道家的創始人老子、莊子,“其影響後代中國,實在大極了”。

記得日本當代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在談到契訶夫的《櫻桃園》和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對於當代文學的影響時,曾以“如來佛的掌心”作喻,說:“就是現在,有時也覺得是在他們的掌上似的”。這個說法很形象、很新穎,也很深刻,不過,隻就一部劇作就做出如此絕高的評斷,未免稍有過譽之嫌;但是,如果把這個比喻移植過來,用於那幾位“中國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說是我們至今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從本源上講,仍然沒有跳出他們的掌心,大概還是確當、中肯的。

相對於東西方的其他文化巨人,莊子的哲學思想、思維取向,有其瑰奇特異、卓爾不群之處。

就學術內容看,古希臘哲學家,以求知而談哲理,一般都具有嚴格意義上的博大精深的形而上的哲學體係,其中許多人“上窮碧落三千界”,“不問蒼生問本根”,探索的多是“萬物究竟起源於水還是起源於火”之類的抽象問題。早於莊子二三百年的泰勒斯,一到夜間,就翹首企足,仰觀天象,心神過於集中了,以致不慎墜入旁邊一個水坑裏,遭人嘲笑隻顧關注天上的星辰,卻忽視了身旁的一切。與古希臘哲人恰成對照,“中國古人,素擅長政治及實踐倫理學,與羅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①尤其是儒家學派,很少在純精神領域中耗神費力、馳騁想象;他們所關注的都是人的社會性,世道人心,倫理教化,特別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這一人生鵠的。

而集道家思想之大成的莊子,卻能獨辟蹊徑,兼備二者之長,既關注天道、自然,又重視社會、人生。正是莊子,“在哲學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時空這對範疇,為時空下了定義,明確它在哲學上的意義”②。他說:“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本末)者,宙也”③。莊子認為,道,“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①;道,“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②;道,淩於物際,超乎時空,充塞天地。—這些方麵全都具有形上品格;而生命哲學,舉凡人性、人生、命運、生命意識、心靈世界的感悟與認知,更是他所著意研索的課題。莊子哲學顯現詩性特征,是充分個性化的,有些方麵近於藝術;它重精神、重境界、重感悟;超越政治、現實,超越物質、功利,圍繞著把握生命、張揚個性、崇尚自由而生發智慧,啟動靈思。

就學術品格、精神境界看,莊子思想尤其可貴的是具有鮮明的包容性。在莊子看來,宇宙原自無始,世界沒有絕對,事物皆是“固有所然,固有所可”,這正是交流、對話所應具有的容忍、理解、“進入對方”的那種品格。當代一些學者認為,莊子思想意境寬廣,概念、觀念、命題十分富足,易與異質文化形成多領域、多層次的接觸麵,構成交流、對話的語境;莊子思想為中國文化消化吸收異質文化提供了觀念的通道、思想的橋梁。他既質疑一切固有的觀念、模式,又以開放、寬容的態度對待不同學派的建樹;莊子承認和尊重個體的差異性,以為各種事物、各種歧見“然與可”的判斷,都各有成立的依據。作為中國第一部學術史,《莊子·天下》篇綜述戰國諸子的學說,對其中各家之評斷相當公允,體現出寬容、開放的學術精神③。

相形之下,儒家學派就要褊狹得多,對於異質思想具有極大的排斥性。與莊子處於同時代的孟子,力辟楊墨,他說:“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到了後世,宗儒者韓愈更是變本加厲,對於佛老這一“異端”,在批判、製止的同時,還要“人其人(逼令還俗),火其書,廬其居(寺觀改作民房)”,顯現出一副勢同水火、有我無彼、你死我活的純然對立姿態。

莊子具有高遠的精神境界和開闊的胸襟、視野。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莊子不是這樣,什麼先王的遺範、現世的禮製,在他的心目中,都缺乏應有的權威;而人身的偶像、神鬼的靈明,他更是不予理睬。至於那些“拘於虛(受空間限製,‘虛’同‘墟’)、篤於時(受時間限製)、束於教(束縛於仁義、禮教)”①等外在的框限和內在的束縛,對於普通人來說,都是纏夾不清,甚至無法擺脫的;而在他那裏,盡數得到了化解—“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他人非議),無鬼責(鬼神責備),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燿(炫耀),信矣而不期(期求)。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神純粹,其魂不罷(疲乏)。虛無恬惔,乃合天德(合乎自然稟性)。”②他的襟懷曠遠,氣魄絕大,他要“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③;他要“登天遊霧,撓挑無極(騰躍於無極之境)”④。他的目標是:“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變),以遊無窮者”⑤。當代著名學者陳鼓應先生指出,莊子講“至人無己”,這裏的“己”,是指為功名、智巧、形骸、嗜欲所困縛的小我。“無己”,並非沒有自我;乃是超越執於一偏的小我,揚棄世俗價值所拘係的小我,使自己從狹窄的局限中提升出來,而成為擁有大我的至人。這個大我,非生理我,非家庭我,亦非社會我,乃是達於天地境界的我,與萬物相感通、相融和的我,亦即宇宙的大我。

莊子以其極度的清醒,本著超越世俗的價值標準,揭示了遭致遮蔽的生命真實,尖銳地指出:“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天下盡殉也:彼其所殉仁義也,則俗謂之君子;其所殉貨財也,則俗謂之小人,其殉一也,則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殘生損性,則盜蹠亦伯夷已,又惡(何)取君子小人於其間哉?”①就是說,自從夏、商、周三代以來,舉世的人沉溺於世俗奔逐,都為身外之物而改變本性,為某種目的而犧牲自己,無論其為伯夷式的“君子”,還是盜蹠之類的“小人”,盡管所追索的目標不同,亮出的名堂各異,但就其損蝕本性、戕殘生命來說,其間並沒有本質的差別。

麵對世界的荒謬、社會的黑暗、民生的疾苦,莊子並非高踞上遊,迥隔塵凡,脫略世事,也不是“喪己於物,失性於俗”,同流合汙;而是在與眾生同遊共處之中,堅持自我的價值取向,“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②,實現精神對現實的超越。《大宗師》篇中有“遊方之內”與“遊方之外”的說法,實際上講的也就是入世與出世。莊子所秉持的,既非真正的入世,也不是純然的出世,而是介乎二者之間的“遊世”,或曰“間世”。逍遙塵垢外,“乘物以遊心”。

他並不看重人在社會中的實用價值,對現實功利不屑一顧,更無意踐行儒家那一套“修齊治平”,經邦濟世的方略;也不認同老子的政治道德,奉行所謂“君人南麵之術”。他拒絕參與政治活動,同統治者保持嚴格的距離;卻又不同於上古的隱士許由、巢父,棲身岩穴,潔身自好,不預世事;也不像後世的佛門衲子那樣遁入空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對於那種通過身心逃遁、精神麻醉以求得浮世安閑的取向,他是嗤之以鼻的。

作為首倡人的自由解放的偉大思想家,莊子視自由精神、獨立人格、自然天性、逍遙境界為人生的終極價值;主張與道冥一,物我兩忘,忘身忘心,不立名分。當代學者塗光社指出,“莊子學說是批判世俗倫常的哲學,是悟化的生命哲學—追尋精神自由和維護人類自然天性的哲學”;“在人類思想史上,莊子最早以個體生命精神的自由為出發點,鼓吹士人從‘殉名’‘殉利’‘殉天下’的自我‘異化’中解放出來”,他是“追求精神自由並欲窮究其真諦的第一人,全麵批判‘文明’進程中人性‘異化’的第一人,關注生死和精神營衛,力圖揭示生命意義以及演化規律的第一人,深入考察精神現象,揭示美的本質和內在規律的第一人”。

在莊子看來,萬物本乎自然,一切都是相對而存在的;萬物本齊,物我可泯,死生一如,有無、大小、美醜、是非,無不處於相對狀態;唯於生命自由、精神解放持絕對態度。這種不依憑任何條件的“無待”的絕對自由,盡管不過是停留在精神層麵上的一種理念,但在天下滔滔、舉世迷狂的時代,麵對顛倒眾生的心為物役、人性異化的殘酷現實,仍不失為一副淨化靈魂、澡雪精神、提振人心的清涼劑。也正是這種絕對自由的精神追求與思想理念,使他獲致了一種超拔境界與恢弘氣象。宇宙千般,人間萬象,在莊子的視線內,物我限界一體泯除,時空阻滯化為烏有,大小不拘,久暫無礙,通天入地,變幻無窮。

曆史上,天才思想家有兩種類型:一類猶如北鬥之類的恒星,終古如斯,照臨著遙夜;一類像劃破夜空的流星,衝入大氣層之後,在劇烈的摩擦中發出耀眼的光華,倏忽消逝。

莊子無疑屬於前一類。

他所沾溉於後人的,無論其為哲學思想,抑或是文學、美學,都可以說是恒久的。其影響所及,主要是讀書士人,或曰知識分子。在中華大地上,曆朝曆代的文人,向來都喜歡他,以至有人講,三天不讀《莊子》,就感到“舌根子硬”。這裏也包括那些“崇文之主”—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趙恒,算是典型的一個。鑒於《莊子》一書“文理可尚,但傳寫訛舛”,他曾詔令詞臣詳加“校定”。一次,真宗宴會近臣,語及《莊子》,遂命將《秋水》篇奉上,當即有一著綠衣、梳翠鬟的女童上前朗朗誦讀。為此,聞一多先生曾讚許趙恒為“最善解《莊子》”者。

從前的讀書士子,未曾誦讀過《莊子》、言說過《莊子》的,恐怕是少之又少。魯迅先生有言:“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林語堂先生說得更加斬截:“官吏尊孔,而作家、詩人崇尚

莊子。”

即便是那些崇儒之士,甚至對於道家心懷怨懟的人,他們也大都對莊子其人其書頗感興趣,就連“儒家的內閣總理大臣”朱熹①也不例外。朱夫子分明曉得莊子專門掘他的“祖墳”,而他卻偏偏對其愛賞不置,尤其佩服莊子的學識、文采。他說:“莊子是一個大秀才,他事事識得”;“莊子文章隻順口流出,煞高!”

一部中國古代思想史表明,分別以官方思想與民間思想為其本質特征的儒道兩家,既有對立、對抗的一麵,也有互通、互補的一麵。莊子哲學對於文士的精神導引、心靈撫慰作用,正是在儒道互補與對立的“張力場”中大顯身手的。作為中國文化發展的基本線索之一,它在曆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中,與孔孟之道同生共長,相互呼應,或交替,或交鋒,或交錯,或交融,時隱時顯,忽斷忽續,一直發揮著重要的影響、作用。

當代著名學者張岱年先生指出:“莊子水平最高,提出的問題多而且深刻,是漢代以後所不及的。”他還說,莊子倡導的自由精神—擺脫功名利祿、金錢權力等外在的種種束縛而求得自己精神上的超越;老莊共同提出的“無為”思想—抵製統治者對民眾、對社會、對自然的過度幹預,這些方麵都是極富現實針對性和普世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