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當代學者劉成紀統計,《莊子》一書中,寫到飛鳥二十二種、水中生物十五種、陸地生物三十二種、蟲類十八種、植物三十七種、無生命物象三十二種、虛擬的神性物象三十四種。無疑,這些飛潛動植、草木蟲魚的生機迸射、逸趣天成的動人場景,都為莊子的“乘物以遊心”以及詩性生活的描寫,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文化資源。
三
進入新世紀以來,山東東明關於莊周故裏的研究論證活動,十分活躍,先後召開過三次研討會,整理出一大批文字資料。實際接觸中,一個突出印象,是這裏研究莊學的人士,意念專注,興趣濃厚,而且腳踏實地,投入大量艱苦細致的勞動,就中以李福祿的學術考證和王守義的碑碣發掘,最為突出。
《史記》上講,“(莊)周嚐為蒙漆園吏”。那麼,漆園在哪裏呢?東明學者認證,其地在本縣陸圈鎮裕州屯。所據文獻是唐初的《括地誌》和明代的《一統誌》。前者說:“漆園故城在曹州宛句縣北十七裏,莊周為漆園吏即此。”後者記述:“漆園城在東明舊縣(今東明集村)東北二十裏,今名漆園村,內有莊子廟,以其常吏於此也”。此論亦見於明《濮州誌》,清《山東通誌》、《曹州府誌》。而且,他們還找出地下文物為證,近年在當地挖出多塊與莊子有關的明清石碑,其中一方有“莊子為吏處”的記載。
他們還從《莊子》一書中找到古濮水、古黃河與東明的關聯:《秋水》篇稱“莊子釣於濮水”,說明他的住所當離濮水不遠。這條河流今已不在,戰國時期,濟水流經今河南封丘一帶,分出支流是為濮水,爾後與濟水平行向東,東明恰好處在兩水之間,更接近於濮水。《莊子》書中至少有兩處提到黃河,一是莊子家貧,往貸於監河侯,間日而至。這個“侯”所監測、管理的“河”應該就是黃河—《左傳》中多見河、河上、河東、河西、河內、河神字樣,一律指的是黃河—而且,工作地點必然在黃河岸邊。莊子走了將近一天,大約是幾十裏路程吧;二是《秋水》篇說,“秋水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也是指的黃河。水勢之大,竟至“兩涘渚崖之間”連牛馬都分辨不出來了,肯定是莊子當日所親曆親見。現在的東明,西部與北部都有黃河流過。那天,當地學者陪我看過。時屆夏初,河水尚未暴漲,但那種滔滔滾滾的氣勢,還是十分壯觀的。
陪同人員說,東明地處平原地帶,這裏的山多為幾十米高的丘阜,積土而成。此間的南華山,還有縣內沙古堆的白雲山,龍山集的龍山,都是這樣。經過兩千多年的流水衝刷和風雨剝蝕,高度大大削減。清鹹豐七年修築黃河大堤時,為節省土方,曾借助南華山部分山體。當地久有傳聞,莊子就在南華山下結廬著書;死後,葬在百米外的龍山夏商文化遺址的高阜上,其所在地就名為莊寨村。關於此地的莊墓,明《一統誌》亦有記載。那天,現任“莊氏宗親會”會長莊付閣女士還告訴我,從《莊氏族譜》得知,莊子一脈傳到今天,已有七十九代,其第五十八代嫡孫莊全來此定居後,當地始有“莊寨”之名。
當時,我提出了一個疑問:既然莊子墓就在南華山下,那麼,為什麼山不在了而墓卻存在?李福祿解釋說,當年修築黃河大堤時,莊氏家族中有身份的人,多次與監修官交涉,出於對這位曆史名人的尊重,最後製定了修堤“躲墓不躲山”的原則。莊墓原本就在夏商文化遺址的高阜之上,加上莊子後裔及曆代縣官春秋祭掃,填土封墳,使之保存完好。墓地旁邊,還建有莊子觀。
出東明,經菏澤市區,南行到了曹縣,先後會見了治莊學者蕭若然與潘建榮。為論證漆園故城在曹州,他們除征引唐《括地誌》所記外,還提出,此論亦為唐·張守節在《史記正義》中所援引,並加注:“其地古屬蒙縣。”唐《元和郡縣圖誌》載:“宋州小蒙故城,縣北二十二裏,即莊周之故裏。”據考,小蒙城在今曹縣西北,縣境內尚有漆園城、莊子觀以及莊子垂釣之濮水、釣台等遺跡。近年來,在曹縣西北部的地下,挖掘出記載唐玄宗冊封莊子為“南華真人”的石碑。
“可是,東明學者卻說漆園、濮水、南華山、莊子觀、莊子墓等遺跡都在他們那裏。這又如何解釋?”
對我的詢問,潘建榮做如下回答:“實際上,這些遺跡大多數都在曹縣地麵上,或者擴大一點範圍,是在東明、曹縣所歸屬的菏澤轄區內。東明縣過去不論從地緣上,還是曆史文化上,都和莊子搭不上邊;要說發生聯係,是在金代正隆年間,為了避開河患,東明縣城遷往黃河北岸冤句故城之後;特別是明弘治年間再次遷到濮水北岸的南華之境,這才和莊子掛上了鉤。”
潘建榮說,濮水自河南封丘出於濟水,流向所經,全在今豫東和魯西南菏澤之境。《括地誌》明確標出,濮水“在曹州離狐界”—唐代離狐縣城在今菏澤市區西北四十裏李莊集村。唐《元豐九域誌·曹州·南華縣》條下記載:“濮水在縣南五裏”,莊子當年垂釣之地,顯然應在這一帶。而南華原名離狐,轄區範圍很大,包括今東明縣東北部、菏澤市區西北部、鄄城縣西南部。金大定八年,南華縣、冤句縣、曹縣的縣城,同時圮於黃河水患。
於是,我又實地考察了南華山遺址。當地學者認定,從李莊集所在的南華故城往西延伸三十裏,直到東明縣菜園集莊子廟村,這一帶連綿不斷的土丘,就是當年的南華山。明嘉靖年間修撰的《山東通誌》記載:“曹有南華山,世傳為莊子棲隱之地”;“(莊周)隱於曹州之南華山,因名其經曰《南華》”。當地村民也世代口耳相傳,莊子曾隱居南華山,死後即葬在龍山遺址上。戰國時,此地周圍盡是長滿漆樹的高大土丘,環境幽雅,交通閉塞,遠離幹戈擾攘,在此隱居,當是一個比較理想的處所。
四
交談過程中,大家形成了一點共識,就是要弄清莊子出生地,核心問題在於“蒙”在何處。因為“莊子為蒙人”這個結論迄無爭議;可見,蒙之所在弄清了,莊子故裏所在的疑問也就迎刃而解了。
著名曆史學家呂思勉先生在《先秦學術概論》中說:“莊周,《漢誌》雲宋人,《史記》雲蒙人,嚐為蒙漆園吏。漢蒙縣故城,在今河南商邱縣東北,故宋境也。”著名曆史學家範文瀾先生《中國通史簡編》也說:莊子“宋國蒙(今河南商丘縣東北)人”。
當代莊學史專家方勇先生認為,莊子故裏應在今商丘市東北,古稱蒙縣;並引述東晉戴祚《西征記》:“城在汳(汴)水南十五六裏,即莊周之本邑也。為蒙之漆園吏,郭景純(東晉著名學者)所謂‘漆園有傲吏’者也。悼惠施之沒,杜門於此邑也。”戴祚曾從劉裕西征姚秦,作《西征記》,親踐北土,書中所言當為親曆親見,不會有什麼錯誤。北魏酈道元《水經注》也說:“汳水又東逕蒙縣故城北,俗謂之小蒙城也。”如果把酈道元和戴祚等人的話結合起來看,我們便可確定莊周故裏即在商丘之東北;更具體地說,也就是在商丘東北的蒙縣城北、汳水南十五六裏的地方。那麼,其地離商丘故城到底有多遠呢?唐《元和郡縣圖誌》謂莊周故裏在宋城縣治北二十二裏。
方先生還引述《淮南子·齊俗訓》:“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孟諸或盟諸便是蒙澤,無疑在宋國境內。具體位置,據班固《漢書·地理誌》“睢陽”下自注說:“故宋國,微子所封。《禹貢》盟諸澤在東北。”可見,莊子釣魚之孟諸就在商丘市之東北。他在《莊子裏籍考辨》一文中說:
那麼,司馬遷自己心目中的“蒙”到底指哪兒呢?今案《史記·絳侯周勃世家》雲:“攻豐。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複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定魏地。”這裏在敘述周勃的進軍路線時,所提到的豐,在今江蘇豐縣;碭東,在今安徽碭山縣;留,在今江蘇沛縣;蕭,在今安徽蕭縣;下邑,在今安徽碭山縣;虞,在今河南虞城北;魏地,指今河南開封、鄭州一帶。顯然,司馬遷所提到的這些地方,基本上可看成是在一條直線上,那麼,既然處在這條直線上,而又離下邑、虞最近的“蒙”,也就自然非商丘東北的“蒙”莫屬了。由此可見,司馬遷《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所說“莊子者,蒙人也”之“蒙”,必指商丘東北的古蒙縣
無疑。
我是認同方勇先生關於莊子故裏的判斷的。這裏,想根據實地所見,做一點補充:蒙邑或者蒙縣,在商丘東北,不僅見於文獻記載,而且,得到考古成果驗證。2005年去商丘訪問,我聽當地學者介紹:六年前,中美聯合考古隊考古發掘,發現商丘古城遺址呈疊壓形,最下層為東周宋城,中為漢唐睢陽城,最上為明商丘城。東周宋城共有六門,其東北門稱蒙門。清·顧炎武《日知錄》:“凡宋城之門,皆以所向之邑名也。”就是說,蒙邑在商丘故城東北方向。康熙年間《商丘縣誌》載,商丘城東北四十裏,為漢代蒙縣縣治所在地,莊周故裏在此。
關於兩千多年來蒙邑的變遷,商丘本地學者趙雲峰做了如下考證:周武王封微子啟於宋,奉商祀,建宋公國,國中有蒙邑;秦時置蒙縣;西漢時封梁國,轄蒙縣;宋至清初,黃河多次決堤改道,其城址逐漸淹沒於地下。1971年,文物部門在宋國故城東北方向的蒙牆寺村(今屬商丘市梁園區李莊鄉)發現漢代古城遺址;其地多莊氏、嚴氏(東漢時,莊氏為避明帝劉莊之名諱,改姓嚴)後裔。
實地考察中,由商丘本地學者陪同,我還看了現存的傳說中的莊子遺跡。蒙牆寺西向偏北約五公裏,今民權縣老顏集鄉唐莊村有莊子墓,為圓形土塚,清乾隆五十四年重修時立石碑一通,上有陰刻“莊周之墓”四個擘窠大字。石碑背麵,鐫刻著州縣官員以及黎民百姓共三百二十六名立碑人的姓名。
蒙牆寺向北偏西約七公裏,今民權縣順河鄉青蓮寺村有莊子故裏遺址,2002年定為河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村落範圍不大,兩條主街呈“十”字形。村民介紹,現在的北街原為古巷,稱為“莊子胡同”,係莊子故居所在。故居南端為莊子講學堂,後毀於兵火、水患。在“莊子胡同”的東南隅,有一口古井,名為“莊子井”。井深數丈,井壁堅如文石,光澤似黑玉,泉清而味甘,傳說為莊子汲水處。後來,幾遭黃河水患,屢次進行整修,保存至今。
民權縣對莊學的研究起步較早,這裏有一批土生土長的治莊學者。兩番造訪,我都曾與他們交談過。因為我幼年的塾師劉汝為先生曾經說過,莊子故裏可能就在商丘之東北、考城以東。為此,我特意向當地學者做了谘詢。他們說,民權縣的兩處莊子遺跡,原來均在考城,是1956年劃過來的。早在唐代,經學家陸德明就在《經典釋文·序錄》中講過,“莊子生於蒙,亦考城人”;南宋史學家羅泌《路史》中,亦有“蒙即考城,為莊子生處”之說;南宋祝穆所撰地理總誌《方輿勝覽》,詳於介紹名勝古跡,書中說:“考城東名蒙澤,乃莊周故裏也。”
他們還告訴我,曆代有許多詩人到此憑吊莊子,詠懷述誌;尤其值得重視的是本地人士的題詠,他們生於斯、長於斯,故老傳聞,耳濡目染,更是“其來有自”。南朝詩人江總有“玉潔蒙縣,蘭熏漆園。丹素可久,雅道斯存”的詠莊詩句。江總是考城縣江集村人,生在公元六世紀之初,自稱是莊子的異代同鄉。
因為幼年接受塾師談話的影響,後來又看到一些資料和較多的地麵實物,我曾一度傾向於“莊子故裏考城說”,並有過兩點附議與猜想:
其一,曹州、東明、商丘市郊與民權等地,全都聲稱莊周出生在他們那裏,並且各都亮出了大量證據,或方誌記載,或古史鉤沉,或碑碣物證,或口耳傳聞,最早的可以追溯到晉唐時期,起碼也都在明清之前,就是說,並非今人為了某種需要炮製出來的。那麼,這一相互雷同又相互排斥的現象,是在怎樣條件下產生的?為了破解這個謎團,我曾大膽猜想:這幾個地方同屬戰國時宋國的蒙邑或漢初的蒙縣;而且,商丘北部的蒙牆寺遺址,與民權的兩處莊子遺跡所在的唐莊村、青蓮寺村,以及曹州的莊子遺跡(傳說莊子晚年隱居的南華山),相互距離很近,甚至接壤聯片,大體上呈三角形;那麼,是否有這種可能:他們所說的其實是同一個地點,隻是所持角度不同,或南、或北、或西,各執一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