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莊子傳03(1 / 3)

鄉關何處

我國文化傳統講究“知人論世”;孟老夫子就強調:“頌其詩,讀其書”,還要“知其人”。

我曾多次設想,有朝一日,我要走進莊子的故裏,踏著他的屐痕,實地考察一番中原大地,體味他的靈思,親炙他的遺澤。這個願景終於可望實現了,可是成行之日,卻又有些躊躇、甚至茫然,因為找不到立足的“原點”,弄不清楚他究竟“鄉關何處”,像宋人詩中所說的:“翁也家何在?悠然天地間!”於是,就坐下來閱讀有關曆史資料、學術論文。豈料,不看還好,看得多了,反而弄得蒙頭轉向—歧見紛呈,無所適從,引用一句《左傳》中的成語,真是“治絲益棼”了。

記述莊子的行跡,最早也最具權威性的當屬《史記》。司馬遷是曆史上最為謹嚴的一位史學家,被譽為“史界之造物主”。他的生年上距莊子辭世不到一百五十年,而且,曾南遊江淮,北涉汶泗,“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①。其間,肯定親自訪察過莊子生前到過的許多地方,接觸過大量的前塵遺跡與故老傳聞。遺憾的是,這些都沒有見諸文字—他未曾為莊子專門立傳,隻是在《老子韓非列傳》中,附筆記敘了二百三十四個字,堪稱“惜墨如金”。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一種解釋是,司馬遷繼承他父親《論六家要旨》中的思想,推崇“黃老之學”,接受道家無為而治,“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的主張,但落腳點在於“治世”,在於“務為治”;而對“芴漠無形,變化無常”,“大抵率寓言也”的《莊子》,則並未引起足夠重視,甚至連真正體現莊子思想的“內七篇”,在本傳中都隻字未提。司馬遷秉持儒道互補的立場,把儒家積極進取的陽剛精神和道家清靜寡欲的陰柔氣質統一起來,兼取二者之長,而自成一家之言。關於孔子,盡管他也有所批評,但主導方麵是尊崇的;因此,對於《莊子》中的“詆孔子之徒”、“剽剝儒墨”方麵的論述,未必完全認同。

另外一種解釋是,相比較而言,莊子當時的知名度還不算太高,“畢生寂寞”,“死後還埋沒了很長的時間。西漢人講黃老而不講老莊”,“兩漢竟沒有注《莊子》的”①。這可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否則,就不易理解,連上古的許由,太史公還要登箕山訪其墓塚;為踏察戰國時魏信陵公子“不恥下交”,禮遇侯嬴的遺跡,他還“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垂涕想見其為人”。與此形成鮮明的對照,對於莊子卻隻是淡淡地寫下了三個字:“蒙人也”,既未標明他是哪國人,也沒有交代“蒙”所在的地域。這在先秦諸子的幾位大家中,應屬特例,比如老子,詳細到國、縣、鄉、裏:“楚苦縣厲鄉曲仁裏人也”;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他如:“孟子者,鄒人也”;“荀卿,趙人”。這樣一來,關於莊子的國屬、故裏,就給後代學人留下了一個特大的謎團,以致眾說紛紜,言人人殊。

在這種情況下,曆代治莊學者就隻好到他的著作中去鉤沉、尋索了。當然,這也並非易事。晉人郭象在《莊子序》中就曾說過,觀其書,自以為“經昆侖,涉太虛,而遊惚怳之庭矣”,“遂綿邈清遐,去離塵埃,而返冥極者也”,說得神乎其神,令人望而卻步。但舍此更無他途,畢竟原著中還是閃現著作者不滅的靈魂,依稀散發著微煦的體溫,留存了他大量的生命印跡。

首先,從書中考察莊子的國屬。

《列禦寇》篇有宋人曹商“返於宋,見莊子”的記載;又謂:“人有見宋王者,錫(通“賜”)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傲慢)莊子”,這足以證明莊子乃是宋國人。再就是,《史記·宋微子世家》篇,有唐人司馬貞的《索隱》,裏麵征引了一段《莊子》佚文:“桓侯行,未出城門,其前驅呼‘辟’,蒙人止之”。桓侯當時是宋國君主,名字叫“辟”,而前驅開道的人不知,徑直呼“辟”(讓行人避道、回避)。蒙人出於對國君的敬畏,遂出麵製止這種無禮行為。可見,戰國時蒙地屬於宋國;而且,“未出城門”,就有蒙人製止呼“辟”,說明蒙地距離宋國都城很近。

韓非出生於戰國末期,略晚於莊子,他在《難三》篇中引述:“故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為之羅,則雀不失矣。’”意思是,如果認為善射的後羿能夠見雀必得,不漏一個,那就錯了;可是,若是以天下為網羅,那雀可就無所逃了。此語出自《莊子·庚桑楚》篇,可見“宋人”係指莊子。

西漢經學家、目錄學家劉向《別錄》雲:“莊子者,宋之蒙人也。”其後,東漢著名史學家班固,在《漢書·藝文誌》“莊子五十二篇”句注雲:“名周,宋人。”東漢著名科學家、文學家張衡寫過一篇《髑髏賦》,裏麵擬莊子自白:“吾宋人也,姓莊名周。”東漢時人高誘注《呂氏春秋》、《淮南子》亦雲:莊子名周,宋之蒙人也。出生於東漢末年的皇甫謐在《高士傳》中也說:“莊周者,宋之蒙人也。”看得出來,兩漢人士對於莊子出生於“蒙”,“蒙”屬宋地,是一體認同的。而且,這一結論也為晉、唐時期絕大多數治莊學者所接受。比如,西晉著名學者兼軍事家杜預就說:“宋國梁地有蒙縣,蒙為宋縣,可知(莊)周為宋人。”

宋國,為商紂王的庶兄微子的封地,都城設在商丘。其疆域在今河南東部,並領有山東、江蘇、安徽一部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雖然國勢日衰,轄區有所縮小,但直到滅亡之前,宋國始終擁有商丘及蒙地。這裏一直處於南北文化的交彙、對接地帶。由於土地平曠,交通便利,與周邊各國往來頻繁,因而形成了以殷商文化為基礎,以道家文化為核心,廣泛接受多種文化影響的特色獨具的文化質素。

莊子為宋人,在唐代之前已經成為定論,並無異議;但是,宋代以還,開始出現了不同說法。首倡“楚蒙說”的為北宋的樂史,接下來,王安石、蘇軾、張耒,南宋的羅願、鄭樵、朱熹,明代的歸有光,清初的王夫之,現代的王國維,都認定莊子出生地之“蒙”,在楚而不在宋。此外,還有“梁蒙說”、“齊蒙說”、“魯蒙說”相繼出現。初唐的魏徵在《隋書·經籍誌》中,即有“梁漆園吏莊周”的說法;陸德明也說,莊子“梁國蒙縣人也”。主張莊子為齊人的,古時有南朝僧人智匠,今人有教授蔡德貴等;主張“魯蒙說”者有近人王樹榮等。但二說影響有限,從之者甚少。

除了國屬,爭議最多的是莊子的出生地,也就是“鄉關何處”。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之後,各地對文化名人加倍重視,競相挖掘這類文化資源,延請專家學者參與認證,從而論辯此伏彼起,爭競不休。概括起來,大致有“河南商丘說”、“河南民權(考城)說”、“山東曹州說”、“山東東明說”、“安徽蒙城說”五種。

我於1997年、2005年、2012年,曾前後三次,帶上《莊子》和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曆史地圖集·春秋戰國卷》,還有一些治莊學者的論辯文章,耗時近一個月,往返於南北直線距離大約三百公裏的狹長地帶,踏訪了上述這些地區。

三次訪察的重點有所不同,方法各異:

第一次是按照傳聞中的莊子遺跡,定點、聚焦,實地訪察,去了商丘、開封、曹州、鳳陽(濠梁)等地,獲取了一些直觀印象;

第二次,按照《莊子》一書中提供的線索和現當代學者考證資料及製訂的莊子活動年表,北起曲阜、淄博、菏澤,中經商丘、開封,南下淮北蚌埠,旁及邯鄲、大名、徐州等地,亦即戰國時的宋、魏、楚、趙、魯、齊等國的部分轄區,察其川澤丘阜,遍覽府州縣誌,凡是莊子可能到過的區域,盡量實地踏查一番;

最後這次,在菏澤、商丘、亳州三市及其所屬六個縣區,先後十幾次邀請有關人士,包括當地一些治莊學者進行座談,聽取意見,交換看法,搜集資料,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發,掌握了一些新的線索。

漫步在魯西南、豫東、皖北大地上,但見稻麥蒙茸,河渠縱橫,高速公路坦平如砥,兩側遍是良田、沃野,完全不是意念中的丘壑起伏、河澤密布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觀已經同《左傳》、《戰國策》、《史記》、《漢書·地理誌》等文獻所記載的迥然有異。無情的時間之水,把一切都帶向遠方,埋入地下。似曾相識的黃沙,遠樹,夕照,炊煙,又有哪一樣還殘存著舊日的蹤影?古籍中提到的勾瀆之丘、中丘、乘丘、梁丘、青丘、左丘、犬丘、陶丘、襄丘、富丘、穀丘、黎丘、沈丘和汳水、濠水、濮水、雕水、泓水、蒙澤、孟諸澤等沒有生命的自然景觀,已經百分之百地變形,甚至從地麵上消失了;更不要說有生命的百代人生—飲食男女,生育死亡,饑饉流離,刀兵戰亂,伴隨著悠然遠逝的碧水清風,榮枯代謝的庭花岸柳,盡數淘洗得杳無蹤跡。

道理很簡單,由於今昔政治社會的變遷,加上長期生產實踐對於地理環境的改造,特別是此間處於黃泛區,黃河幾十次泛濫、改道,泥沙層層淤積,致使固有的地貌人煙,已經完全改變了形態。麵對此情此景,不禁感慨係之。當年歐陽修滁州訪古,蘇東坡赤壁夜遊,所接觸的景區的嬗變,長者不過幾十年,短者僅三閱月,他們卻分別發出“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曾歲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複識矣”的慨歎。而今,“歲月其徂”,兩千三百年過去了,還能指望留存什麼遺跡呢!

一千九百年前,東漢的張衡在這片中州大地上,“遊目於九野,觀化乎八方”,“步馬於疇阜,逍遙乎陵岡”,以科學家而兼文學家的超常想象力,懸擬與“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的莊子的髑髏,展開一場鑿破時空、混同幽明的對話。這已經是很了不起的奢望了;而我,卻有著更大的胃口,幻想著依托夢境—這人類永恒的美學資源、無窮無盡的心靈財富,能夠同莊子本人做一次麵對麵的深入訪談。當斯時也,心中記懷著宋人張耒“白頭青鬢隔存沒,落日斷霞無古今”的詩句,同一位絕古空今的前賢往哲,作一番祛除時間界隔的晤對,那該是何等愜意的滿

足啊!

我想,既然中唐時期的文學家沈亞之可以憑借夢境的幻化,穿越一千六百年的時間隧道,從公元九世紀返回到公元前的七世紀,直接與春秋時代的秦穆公暢然交往,爾後寫出一篇膾炙人口的《秦夢記》;那麼,我怎就不能踵其後塵,在一場悠悠幻夢中,拜會那“蘧蘧然”的莊老夫子,“俄然覺”後,也完成一篇《莊夢記》呢?

但是,熱血沸騰之後,稍一冷靜下來,腦子裏便畫出了一個大問號:人家沈亞之醒轉過來,得知所住旅舍原來緊靠著秦穆公的墳墓;可是,莊老夫子的墓地又在何處呢?河南、山東、安徽幾個地方都各據傳聞,競相認定,爭執不休,弄得我迷離莫辨,無所適從,即便想要“與鬼為鄰”,又到哪裏去尋夢、結夢、圓夢、述夢呢?

覿麵肯定是無緣了,我便“中心藏之”,付諸遐想—

也許,就像我在今天奔走路途,苦心搜索著他的物質家園那樣,莊子當日也正在晝夜躦行,尋覓著他的精神家園。西哲不是說過“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愁尋找家園”嗎?“莊子的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①。這個“家園”,非是物質,純屬精神;不在外界,而存乎內心。所謂回歸家園,亦即歸根返本,親近本源,回歸自己的本性。

莊老先生一生的足跡,絕大部分都是刻印在家鄉的黃土地上;然而奇異的是,他卻時時刻刻抱有一種窮愁羈旅、客中思家的孤獨感與漂泊感。作為一個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鍾搖動的黃昏,此刻,料應正向著無盡的蒼茫,搜尋著僅僅屬於自己的一縷炊煙吧?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無語草芊芊。

不難想象,其時,他的情懷是落寞的,心境是淒苦的。他為那些渾渾噩噩的世人,處於“人為物役”、“心為形役”的種種無家可歸的“異化”狀態,而感到沮喪,感到惆悵,嘴裏喃喃地說:“苶然(困頓之狀)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耶)!”①

我仿佛看到,在那“還鄉”之路上,莊老先生身穿一襲綴滿補丁的粗布衣裳,腳著係著綁帶的草鞋,肩背一個破舊的行囊,曉行夜宿,穿行於蜿蜒起伏的山陵丘壑之間。困乏勞頓之態,令人心生哀憫;但他卻樂此不疲。尋尋覓覓,走走停停,大自然予他以無盡的充實、無窮的逸趣:“山林與(歟)!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②而複雜多變的社會自然環境與生生不已的物種演化,更使他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奧蘊深邃、繁富多彩,從而激發了活力、啟迪著靈思,強化了超常的創造性與想象力,形成他的獨具特色的哲學、美學、文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