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莊子傳20(1 / 3)

文脈傳薪有後人

一個時期以來,盡管腦子裏裝滿了“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死生無變於己”和“死也生之徒”、“方生方死”、“物化”、“知歸”等曠達之論,但是,待到這部文學傳記真的寫到莊子之死時,心中仍不免懷有絲絲的悵惋。好在這種淒愴的感觸為時不長,當我想到,就其精神與文脈千古傳承、綿延不絕來說,這位平民思想家又何嚐離開過人間半日!他將茫茫無際的思考空間留給了後繼者,薪盡火傳,斯文不墜,從而延續了整體生命。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壽”①,其斯之謂歟!

詩人海涅說過:“德國被康德引入了哲學道路,哲學變成了一件民族的事業。一群出色的思想家突然出現在德國國土上,就像用魔法呼喚出來的一樣。”套用這句話,我們也可以說,中國被莊子引入了文學道路,文學變成了一件民族的事業。大批大批的詩人、作家、藝術家出現在中國大地上,就像用魔法呼喚出來的一樣。

因成七律二首:

逍遙齊物葆天真,喜見蒙莊有後身。

呼馬呼牛隨世態,無功無己做神人。

千秋帝業今何在?一代天驕早化塵!

唯此布衣貧叟健,悠悠文脈久傳薪。

神華千古仰文宗,士有莊周後世風。

恥做犧牛衣繡錦,不蘄澤雉入雕籠;

自崖返矣君行遠,以道觀之吾誌同。

死而不亡仁者壽,絕塵超軼聳鼇峰。

魏晉南北期,就形勢之混亂、人心之蕪雜、世路之艱難來看,都和莊子所處的戰國時代有些相似。而其時,讀書士子對莊子之青睞與關注,也達到了空前甚至絕後的程度。誠如聞一多先生所說,魏晉時期,“像魔術似的,莊子忽然占據了那全時代的身心,他們的生活、思想、文藝—整個文明的核心是莊子。他們說‘三日不讀《老》、《莊》,則舌本間強’。尤其是《莊子》,竟是清談家的靈感的泉源”。但是,當時有些玄學家、清談家,不過是侈談玄理、徒逞舌辯,並未能真正悟解莊子之道,而抉其神髓,窺其堂奧。倒是以文采與異行著稱於世的魏晉之際的嵇康,神追心慕,身體力行,庶幾近之。

說起這位嵇康來,人們會記起這樣兩件事:

“竹林七賢”之一山巨源,由選曹郎升遷為大將軍從事中郎,出於關懷與器重,鄭重地舉薦了他的朋友嵇康填充空出來的位置。不料,嵇康卻寫下了《與山巨源絕交書》,嚴加拒絕,並宣告與他斷交,語意決絕,詞鋒犀利,借明心誌。信中,嵇康詳盡地說明了自己不願做官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必不堪者”,主要是著眼於生活習慣、個性癖好方麵:一是好睡懶覺,“臥喜晚起”,不堪差役呼喚;二是性喜“抱琴行吟”、釣魚射鳥,不慣吏卒守候身旁;三是不堪正襟危坐,揖拜上官,又兼身上長滿虱子,“把搔無已”,身著官服極為不便;四是“人間多事,堆案盈幾”,不堪公文酬答;五是不堪“降心順俗”,吊死送喪;六是不喜與俗人共處,厭煩“賓客盈座,鳴聲聒耳”;七是不堪官事煩勞,“機務纏其心,世故繁其慮”。而“甚不可者”,則屬於價值取向、天性秉賦方麵的問題:一是,一貫否定商湯王、周武王,鄙薄周公、孔子這些儒家崇奉的精神偶像,這是正統、禮教所絕對不能容忍的;二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信中說他,“縱逸日久,情意傲散”,“又讀《莊》、《老》”,就更加放縱而毫無拘束了。上進求榮的心,一天天地低落;而放任本性、不願做官的情懷,倒是與日俱增。就好像飛禽、野鹿,小的時候進行馴養,容易服從約製;待到長大以後,你再把它束縛起來,那就必然急遽四顧,橫踢亂蹦,即使給它戴上黃金打製的馬嚼子,喂它美味佳肴,它也會愈加想望高大的樹木,懷念豐茂的野草。

盡管信中申明,他不願出仕,純粹是為了脫略世事,借以養性全身,而並非自鳴清高,更不是與新朝有什麼過不去;但由於其情緒憤激、語言尖刻,多處有所衝犯,最後還是為此得罪了當政的司馬氏集團。顯然,這封通信,無異於一篇與當權者徹底決裂的宣言,難怪“大將軍(司馬昭)聞而怒焉”。

另一件事,是司馬氏的親信鍾會,久慕嵇康之名,有意與他結交,這天,“輕衣肥乘,率眾而往”。當時,嵇康正在和友人向秀在樹蔭下掄錘鍛鐵,對鍾會的到來,完全不加理睬,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鍾會自覺無趣,於是,悻悻地起身,準備離開。可是,這時候,嵇康卻發問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也沒好氣地回答:“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結下了深深的仇隙。誠如魯迅先生所言:“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

嵇康對於莊子,有特殊的尊崇與喜愛。《晉書》本傳中,說他“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他自己也說:“老子、莊周,吾之師也”;“猗歟莊老,棲遲永年”。晉人好言老莊,但將這兩位道家始祖相提並論,實始於此。作為“正始詩人”的傑出代表,嵇康存世的五十三首詩中,引證、化用、闡釋《莊子》中的詞句、意蘊,隨處可見。特別是在思想形成與人格建構方麵,嵇康從莊子身上汲取了深厚的資源。可以說,莊子是嵇康的人生導師,嵇康則是莊子思想的積極闡揚者與忠實踐行者;而且,他在接受與闡發過程中,也“把莊子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把它從純哲學的境界,變為一種實有的境界,變成詩的境界”;“他的遊心太玄,他的求之於形骸之內,求意足,已經不是空無,不是夢幻,不是不可捉摸的道,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是一種淡泊樸野、閑適自得的生活”①。

史載:當嵇康聽說好友向秀將為《莊子》作注時,頗不以為然,他擔心向秀隻作章句學問,而丟棄莊子思想的精神實質,因說:“此書詎(豈)複須注,正是妨人作樂耳!”應該說,曆代文人中,真正能夠理解並積極踐行莊子的人生觀,遵行其傲然獨立的人格,皈依其養性全真、順時應命、任順自然的思想,對其人格風範、精神境界予以極高評價的,當以嵇康為最。嵇康接受了莊子的“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的人生準則,心之所適,意之所安,行之所由,與莊子的逍遙遊世,是一脈相承的;而且,他和莊子同樣,不做“犧牛”,善用“減法”,又有強烈的憂患意識、悲劇情懷和批判精神,都屬於那類“熱腸冷眼”的遊世主義者。

莊子以相對主義的齊物思想,拋棄對名位、榮利的眷戀,化解對是非、好惡、生死、窮達的執著;嵇康則以“意趣疏遠,心性放達”自遣,奉行“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的養性原則。莊子視富貴榮華、功名利祿如敝屣;嵇康亦甘願“方外榮華”,“遊心於寂寞”。莊子主張“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嵇康則奉行“外不殊俗,內不失正”的做人準則。莊子以先王為芻狗,嵇康則“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莊子認為:“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後安其性命之情”①;嵇康也說:“至人不得已而臨天下,以萬物為心,在宥群生,由身以道,與天下同於自得,穆然以無事為業”。甚至在親自參加體力勞動,成為勞動者一員方麵,二人也完全相像。莊子家貧,靠編織草鞋為生;嵇康本傳中說:“康居貧,嚐與向秀共鍛(揮錘打鐵)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

但是,嵇康學習莊子,終究還不到家。誌在養性全身,最後卻以言行憤激,得罪當局,死得很慘,終年還不足四十歲,如同一顆瞬息消逝的隕星,在穿越大氣層的劇烈磨擦中,刹那間放射出奪目的光焰,上演了一出短暫而慘烈的人生悲劇。時人孫登於惋惜之餘,說了一句確切的評語:“君(指嵇康)才則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當然,嵇康畢竟還深得蒙莊之真髓,而且,從自己的人生慘境中,也接受了深刻的教訓。他在受戮之前,曾有一篇寫給兒子的《家誡》,囑咐他做人要謹慎小心,免遭不測。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摘引了兩條:

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麵,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告密的嫌疑。(原文:“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

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原文:“人有相與變爭,未知得失所在,慎勿豫也。且默以觀之,其是非行自可見。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足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

前一條說,宦情險惡,宜多加防備,這使人想起莊子在《人間世》篇所講的做臣子的難處和“言語風波”的困擾;後一條說,不要參與爭議、辯論,這使人想到《齊物論》篇中的“辯無勝”,“論而不議,議而不辯”。可見,莊子的思想、精神已經深入到嵇康的骨髓之中。

嵇康,還有阮籍,這些竹林名士,在傳播與弘揚莊子思想方麵,起到了橋梁與紐帶作用;由於他們都師承莊子,本人都是著名的詩人,文章做得出色,因而對於後來的文士,其影響相對就更深遠一些。為此,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說:“歸自然,得自然授自然,與陶潛‘複得返自然’意同,而嵇康實為先驅。”

陶潛字淵明,是東晉後期的大詩人。他在思想上接受了儒、道兩家的影響,而尤以道家的影響為深。他比莊子整整晚生了六百年,但其思想、取向、人生道路抉擇,卻是遠承這位詩人哲學家。

陶潛出身於官宦世家,祖父與父親都曾做過太守;他出生後,家道中落。由於幼年深受儒學濡染,所以,青年時代,在仕途中也曾懷抱“猛誌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雄心,但很快就發現官場政治黑暗,完全與本性乖異,於是辭職隱居;後經叔父推介,出任彭澤縣令。到職八十一天,趕上潯陽郡督郵下來巡察,下屬提醒他應該穿上官服,“束帶迎之”,他極端反感地說:“我豈能為五鬥米向鄉裏小兒折腰!”當即賦《歸去來兮辭》,掛冠而去,從此終身歸隱。他從二十九歲步入仕途,到四十一歲辭官,為時十三年,所以,《歸田園居》詩中,有“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之句。

從這裏說的“誤入塵網中”和《歸去來兮辭》中寫的“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看得出他對於以前一段仕宦生涯的追悔。而脫離仕途之後的心理感受,則是“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真正解脫了“心為形役”的困境,回歸田園,重返丘山,開始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陶潛的這段經曆,特別是在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使靈魂逍遙在沒有空間與時間之限的自然中這方麵,和莊子極端相似。莊子說過,水澤裏的野雉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飲到一口水,可是,也決不祈求被豢養在樊籠裏。而陶潛則是跳出樊籠,重返自然。

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認為,魏晉時期,人們對莊子自然之道的理解,陶潛勝出一籌。確是如此。法天貴真,張揚個性,陶潛對於大自然有極其深厚的感情。在他現存的一百二十餘首詩歌和十幾篇散文、辭賦裏,欣賞自然、頌讚自然、享受自然的內容,占了相當大的比重,成了陶潛詩文的骨架與靈魂中樞。在大自然中勞作,在大自然中飲酒,在大自然中會友,在大自然中嘯傲,他從大自然那裏汲取了無窮的樂趣,心無一累,萬象俱空。諸如,“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歡來苦夕短,已複至天旭”,“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的句子,隨處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