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莊子傳20(2 / 3)

當然,同歡娛、開朗的心境形成鮮明的對比,陶潛的物質生活卻是困難與淒苦的。從他的詩文中,我們不難發現,與這樣一個孤高倨傲的生命個體相依相伴的,竟然是令人心靈震顫的悲情與苦況。從他辭官歸裏到告別人世,二十二年間,絕大部分都是掙紮在饑寒貧困的邊緣。遇到豐收年景,可以“酌春酒,摘園蔬”,聊免饑寒之累;而當災荒年月,則“夏日抱長饑,寒夜列被眠”。嚐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有句雲:“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這種困頓生涯,在詩中有全麵的反映: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詩的前麵有個小序,略雲:“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雲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詩中五六兩句,較為生僻,稍作解釋:“惄如”,饑餓難熬的樣子。“九飯”,一個月隻吃九頓飯。典出《說苑》:“子思居衛,貧甚,三旬而九食。”下句說,盛暑時還穿著討厭的冬裝。

另有一首詩,標題就叫“乞食”,開頭四句是:“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裏,叩門拙言辭。”此情此景,竟然發生在一個世界級的大詩人身上。確實如作者所言:“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南史》本傳記載,陶潛“躬耕自食”,“偃臥瘠餒有日矣”,江州刺史檀道濟親自前往探問,勸他出仕,不要“自苦如此”;而他卻以“誌不及也”作答。臨走時,檀道濟饋以粱肉,也被他揮手謝絕了。看得出來,陶潛的歸隱,既出於向往自然的本性,更有逃逸人世,明哲保身的考慮。他的饑寒交迫的困境和遠離官場,避之唯恐不遠的心態,完全與莊子相一致。

與莊子極為相似的,還有他對待生命與死亡的態度。去世前,他寫了《挽歌詩》三首,從入殮、出殯寫到下葬:表現出精神上的曠達與超脫:“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為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得失不複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其中第三首尤其精彩,詩情與哲理結合,表現出一種達觀的情懷和安詳的心態,讀來親切感人。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麵無人居,高墳正嶕嶢。馬為仰天鳴,風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複朝。千年不複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陶潛與莊子,表現在飲酒方麵,有明顯的差異。陶潛嗜酒如命,貪杯成性,據徐誌摩在《結算陶淵明的一筆酒賬》中統計,陶詩中有酒的句子多達四十六處,酒字占三十二個,其他觴、醉、斟、壺、飲、酌、杯、酣、酤等字不下四十個,加上酒字,共七十多個。詩中有酒的句子,約占全部句子的三分之一。甚至還寫到死後也沒有忘記飲酒,《挽歌》之二雲:“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嚐。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說從前沒有酒喝,現在酒菜擺在麵前,喝不到嘴裏了。《莊子》一書中提到酒的也有十幾處,《齊物論》中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達生》篇有“醉酒全生”之說—醉酒的人摔下車子,雖傷而不致死;《漁父》篇有“飲酒則歡樂”和“飲酒以樂,不選其具”;《列禦寇》中說,“醉之以酒而觀其則”。看得出來,莊子對酒還是有興致的,起碼是不厭惡、不反感;但他卻絕不貪杯嗜飲。之所以如是,當是出於養性貴生的考慮;當然,也可能是條件所限,由於家貧,像顏回那樣,“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

古代文人嗜酒者,堪與陶潛比並的,當以李白為最。不是有那麼兩句話嗎?“太白有詩皆詠酒,淵明無酒不吟詩”。

李白的思想比較駁雜,儒道的教義與遊俠之風,在他身上都有所體現。一方麵要做帝王的輔弼,一方麵又喜愛棲隱山林,逍遙任性,入世與出世兩種矛盾困擾著他的一生。清代思想家龔自珍有言:“莊(周)、屈(原)實二,不可以並,並之以為心,自(李)白始。”當然,就其實質來說,李白的清逸氣脈、瀟灑風神,超塵拔俗、崇尚自由、落拓不羈、傲睨一切的氣質,主要還是脫胎於莊子;這在後期,表現得尤其顯著。

《侯鯖錄》載:

唐開元年間,詩仙進謁宰相,擎著書有“海上釣鼇客李白”的手版。

宰相問道:“先生臨滄海,釣巨鼇,以何物為鉤線?”

答曰:“以風浪逸其情,乾坤縱其誌,以虹霓為絲,明月

為鉤。”

又問:“以何物為餌?”

答曰:“以天下無義丈夫為餌。”

宰相聞之悚然。

幾句簡單的答問,生動地展現了這位詩仙的神韻,真實地刻畫出他的高蹈、超拔、狂肆的精神世界。他輕世肆誌,蕩檢逾閑,總要按照自己的意誌去塑造自我,從骨子裏就沒有對聖帝賢王誠惶誠恐的敬畏心情,更不把那些政治倫理、道德規範、社會習慣放在眼裏,一直鬧到這種地步:“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①,痛飲狂歌,飛揚無忌。

這種“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的天性,和不肯“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傲骨,加上殘酷的現實又無情地粉碎了他的不切實際的幻想,於是,“浪跡天下,以詩酒自適”,就成了生活樂章的主旋律;而莊子筆下的那隻摶搖直上、橫絕宇宙的大鵬鳥的形象,就通過這位“謫仙人”展現在世人的麵前。

有人統計,李白詩歌中引用《莊子》中的典故多達七十多處;他在《大鵬賦》中,以“南華老仙,發天機於漆園。吐崢嶸之高論,開浩蕩之奇言”領起全篇,然後,揮灑誇張、恣肆的筆墨,展現大鵬憑陵昆侖,“上摩蒼蒼,下覆漫漫”,“六月一息,至於海湄”,“溟漲沸渭,岩巒紛披”的雄強、健偉的形象,以詩賦形式,重現了莊子《逍遙遊》篇的意境與風采。

解讀李白的詩,最令我們震撼的是他的豐富、奇幻的想象力。那“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的司馬將軍,那“坐令鼻息吹虹霓”的鬥雞兒,那“猶能簸卻滄溟水”的大鵬鳥,那“大如席”的燕山雪花,那“三千丈”的緣愁白發,哪個形象不讓人心神震撼,牢記終生;哪個超拔的想象,奇肆的誇張,不讓人聯想到《莊子》的海樣襟懷,如椽巨筆!

你看詩人筆下的黃河與華山:

西嶽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

黃河萬裏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

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聖人在。

巨靈咆哮擘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三峰卻立如欲摧,翠崖丹穀高掌開。

白帝金精運元氣,石作蓮花雲作台。

這種氣魄,這種豪情,就詩文來說,除了《莊子》,真不容易找到堪資匹敵的。在表現手法上,正如清人方東樹所說:“大約太白詩與莊文同妙,意接而詞不接,發想無端,如天上白雲,卷舒滅現,無有定型。”至於在蘊涵、意境、格調方麵,李詩、莊文相通相似之處,更是隨地可見。諸如:

李白詩中反映生死觀的:“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①

寫自由精神的:“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

事君。”②

描繪超然心境的:“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③;“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④

反映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閑適生活的:“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長歌吟鬆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複樂,陶然共忘機。”⑤

特別是展現自然觀的《日出入行》:

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

曆天又複入西海,六龍所舍安在哉?

其始與終古不息,人非元氣,安得與之久徘徊?

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

誰揮鞭策驅四運?萬物興歇皆自然。

羲和!羲和!汝奚汩沒於荒淫之波?

魯陽何德,駐景揮戈?

逆道違天,矯誣實多。

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

中心是說,日出日沒,四時更迭,都是自然規律,而人是不能也不應違背與變改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因而必須委順與適應自然精神,同自然融為一體(同科),否則,就是悖逆天道,違反自然規律。遺憾的是,世上“逆道違天,矯枉實多”的蠢事,實在是太多了。

當然,盡管李白也有“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恍恍與之去,駕鴻淩紫冥”的向往,但他的精神境界,畢竟與莊子的超然物外、脫略世情不盡相同。經邦濟世、一展長才的鴻圖偉誌,令他割不斷同戰亂中的國家、人民的縷縷心絲,時時刻刻,還不忘“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吐氣揚眉,激昂青雲”①;結果呢?卻是“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虧得借助於莊子的超越意識和恬淡忘我、虛靜無為的處世哲學,使他能寄情於詩酒風流、錦山繡水,從貌似靜止的世界中看出無窮的變態,把漫長的曆史壓縮成瞬間的過程,以審美的眼光和豁達的態度來看待政治上的失意,達到一種順乎自然,寵辱皆忘的超然境界,使其內心的煎熬有所緩解。但他畢竟是一個豪情似火的詩人,隻要遇到一種觸媒,悲慨之情就會沛然傾泄,這樣,他便再次陷入無邊無際的煩惱,悲吟著“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了。

作為一個體現著人類生命的莊嚴性、充滿悲劇色彩的強者,他一生被登龍入仕、經國濟民的渴望糾纏著,卻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願,因而陷於強烈的心理矛盾和深沉的抑鬱與熬煎之中。而“蚌病成珠”,這種鬱結與憂煎,恰恰成為那些天崩地坼、裂肺摧肝的傑作的不竭的源泉。

“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

誦讀《莊子·秋水》篇中的名句,我驀地想起了蘇軾,想起了“韓潮蘇海”這句成語。

是的,無論就其才華、學識、氣度,還是從詩文的氣勢磅礴、波瀾壯闊來說,蘇長公確實稱得上這個“海”字。

蘇軾的思想,同李白相似,也是儒、釋、道雜糅的。如若統觀他的功業,基本上歸於儒學的影響;而他的藝術成就,包括詩詞、文賦、書畫、茶、酒、棋、琴各個方麵,則頗得力於道家的莊子。說來似乎有些矛盾,其實,在中國曆代讀書士子身上,這種現象是普遍存在的。難怪魯迅先生說:“我們雖掛孔子的門徒招牌,卻是莊生的私淑弟子。”這,一方麵說明了莊子的超乎尋常的魅力;另一方麵,也揭櫫一條文藝傳承的規律:在中華大地上,凡是才氣縱橫的藝術天才,必然結契於莊子。正如一切建功立業的政治家,必然深受孔孟思想的甄陶一樣。

早在少年時代,蘇軾就非常喜歡莊子,在給友人信中說過:“某齠齒好道,傾心《莊子》”;而且有深刻的領悟:“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①不過,在走上仕途之後,年輕氣盛,躊躇滿誌,也曾同絕大多數讀書士子一樣,誌在社稷,功名心切。其詞雲:“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他曾多次上書皇帝,希望“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其中有一份《議學校貢舉狀》,說:“今士大夫至以佛老為聖人,鬻書於市者,非《莊》、《老》之書弗售也。讀其文,浩然無當而不可窮;觀其貌,超然無著而不可挹,此豈真然哉!”對於“莊周齊死生,一毀譽,輕富貴,安貧賤”之說,也曾表示過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