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爾後一連串的政治蹉跌,使他這個遷客、謫人,逐漸悟解了世路人生,一步步改弦更張,同莊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先是因為反對“新法”,被貶為杭州通判,時年三十四歲。後來流離轉徙,陸續到了密州、徐州、湖州;直到“烏台詩案”發生,被捕入獄;一番折磨過後,又被貶謫到黃州,先後到過汝州、常州、登州、潁州、揚州;五十八歲那年,又橫遭貶謫,到了嶺南的惠州,三年後再度遭貶,謫居荒遠的海南島的儋州。經過三十年間這十二個“州”的折磨、顛簸,終於投入了莊周的懷抱。
多舛的人生,顛躓的仕途,耗損了他的生命,摧折了他的健康;如果說有所獲取的話,那便是詩文的特大豐收。如同他所概括的:“秀句出寒餓,身窮詩乃亨。”當然,還有一條,就是對莊學的領悟和把握。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後一項,他的詩文絕對不會有如此的豐神,如此的機鋒,如此的超拔,如此的透辟。進而可以說,如果沒有對《莊子》的領悟,恐怕很難設想,他將如何度過後半生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的貶謫歲月。生命都不能正常地維持,又何談創作的豐盈!
正因得益於莊子的“逍遙”、“齊物”之論,尋找到了精神的伊甸園、災難的逋逃藪,蘇軾的精神世界才能那麼超拔、灑脫,心境才能那麼曠遠、達觀。且聽他的吟詠—這是寫於以罪人身份編管黃州期間的《定風波》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途中遇雨了,沒帶雨具,同行皆很狼狽,唯有他從容不迫。他從中悟解到了有關人生的哲理。
還有一首《臨江仙》詞,也是寫於黃州謫所,其下闋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此身非我有”,出自《莊子·知北遊》。蘇軾痛恨自己不能掌握“此身”的命運,整天為功名利祿而奔走勞神,亟須以莊子思想為依托,獲得心身自由。而回歸“江海”自然,正是他此時的真實心境。
他還有一首純用家常俚語寫的詞,題目就叫“無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來不識愁味。問愁何處來?更開解個甚底!萬事從來風過耳,何用不著心裏。你喚做展卻眉頭,便是達者也則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歡遊勝如名利。
道即渾是錯,不道如何即是。這裏元無我與你,甚喚做物情之外?若須待醉了方開解時,問無酒怎生醉!
一是說,解愁還不算達觀,因為畢竟有愁要解。隻有像莊子說的,忘情物我,遊於自然,做到無愁要解,才稱上乘;二是說,按“齊物”之說,人間本無物我之分,因而也就談不上放情物外。
他在潁州期間,曾寫過一首七古,開頭四句是:
太山秋毫兩無窮,巨細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滅一塵裏,未覺杭潁誰雌雄。
這裏闡揚的是莊子的思想。《齊物論》雲:“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在黃州期間,他也曾引用《齊物論》的觀點,批評戰國時宋玉的《風賦》:“堪笑蘭台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他在散文《寶繪堂記》中指出:“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產生審美愉悅;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帶來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於自身利害關係而產生的占有欲,則有別於審美欣賞的“寓意”,無論其為尤物還是微物,都足以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這些深邃的思想、超拔的見解,都源自莊子的人生觀、價值觀、審美觀。
還有記遊散文《超然台記》:“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根源在於“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焉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這裏所說的“物內”、“物外”,同樣也源於《莊子》。
綜覽蘇軾詩文,脫胎於《莊子》的清言勝義,可說是比比皆是。誠如宋·邵博所言:“東坡早得文章之法於《莊子》,故於詩文多用其語。”①當代學者陶白統計:《蘇軾詩集》所引《莊子》中典故、詞彙,約有三千六百餘處,足見其所受影響之大、陶冶之深。
五
從公元前286年偉大的思想家而兼文學家的莊子去世,到公元1715年偉大的文學家而兼思想家的曹雪芹誕生,中間整整隔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時間長河的精神航道上,首尾兩端,分別矗立著兩座輝映中華文明以至整個世界文明的兩座摩天燈塔—兩位世界級的文化巨匠。他們分別以其哲學名著《南華經》和文學名著《紅樓夢》,卓立於世界民族文化之林。
作為清代雍乾時期的一位偉大作家,曹雪芹距今不過二百多年,他生前的活動範圍,也隻有南京、北京兩個地方;可是,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卻十分稀少,甚至連生卒年都存在著爭議,這倒和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十分相像。而且,從已知的有限記載中得知,他的身世、出處、平生閱曆,也和莊子大體上類似—
他同樣是沒落貴族的後代;少年時節,家族遭遇政治劇變,從而繁華夢斷,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由從前的“錦衣紈絝”、“飫甘饜肥”的時代寵兒,一變而為社會棄兒,終身過著“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貧寒、困窘的生活。據友人所記:所居房舍,“土屋四間,斜向西南,築石為壁,斷枝為椽,垣堵不齊,戶牖不全”。看來,《紅樓夢》中所寫“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當屬完全寫實。
他與莊子一樣,都參加體力勞動:莊子是靠編織草鞋維持生活,曹雪芹則是以紮繪風箏賺取收入;莊子熟悉並能親自操作編結草鞋、刻製竹簡、製漆等工藝生產;曹雪芹除擅長紮繪風箏外,還是金石、編織、織補、印染、雕刻、烹調與脫胎漆器等工藝美術方麵的行家裏手。
更主要的是,他們有著相近的個人氣質、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曹雪芹對於莊子其人其文極度傾慕,還借助以“檻外人”和“畸人”自命的妙玉之口說:“文是莊子的好。”曹雪芹中年時節,當時任吏部侍郎並主持皇家畫苑的著名畫家董邦達,曾熱誠聘請他到皇家畫苑任職,但被他一口回絕了。他和莊子一樣,都厭棄官場,絕意仕進,始終與權勢者保持著嚴格的距離,不做“犧牛”,不肯“以身殉物”、“心為物役”。
他們都是舊的傳統禮教的叛逆者,反對儒家的仁義教條,厭棄“學而優則仕”的世俗觀念,批判專製,警惕“異化”。要之,他們都是物質生活匱乏而精神極度富有的曠世奇才。
他們的思想都與現實社會環境極不協調,甚至尖銳對立;他們的言行舉止,超越凡俗,脫離固有的社會價值、倫理觀念的框範,而不為世人所認同與理解。這樣,處世就不免孤獨,而作品更有“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悲涼感。
魯迅先生針對生民處於水火之境的艱難時世,說過一句痛徹骨髓的話:“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接上又說:“假使尋不出路,我們所要的倒是夢。”曹雪芹和莊子都生活在社會危機嚴重、理想和現實完全對立、“艱於呼吸視聽”的濁世,根本無路可走。這樣,他們兩人便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夢境。一個是文人寫夢的始祖,一個是織夢、述夢、寫夢的集大成者。前者托出一個“蝴蝶夢”,將現實追求不到的自由,融入物我合一的理想夢境之中;後者奉獻一部“紅樓夢”,把詩化情感、悲劇體驗、泣血生涯合盤托出,在卑鄙、齷齪的現實世界之上,搭建起一個最淒清、最幹淨、最美妙的理想境界,編織一場再清醒不過的人生幻夢,藉此安頓自己痛苦的靈魂,消解心中的塊壘。而兩部傳世傑作,歸根結蒂,又都是作者的“謬悠說”、“荒唐言”、“辛酸淚”。誠如《老殘遊記》作者劉鶚所言:“《莊子》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於《紅
樓夢》”。
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紅樓夢》應是引用《莊子》中典故、成語、詞句最多的一部作品,作者順手拈來,觸筆成妙,看著覺得眼熟,結果一翻,竟然分別出自內篇(《人間世》、《大宗師》)、外篇(《胠篋》、《秋水》、《山木》)和雜篇(《盜蹠》、《列禦寇》),令人驚歎作者學識的淵博。《紅樓夢》中眾多人物都喜歡《莊子》,特別是寶玉、黛玉這兩位主人公,對於這部哲學經典,已經爛熟於心,能夠隨口道出,恰當地用來表述人生境界、處世態度、思想觀念、生活情趣。當然,作者稱引《莊子》,絕非矜富炫博,裝潢門麵,而是為了彰顯他的價值觀、傾向性與人生態度。
莊子是中國思想史上第一個提出爭取和捍衛人的自由的思想家。高揚自由意誌,追求個性解放,可說是《莊子》的一條紅線,也是莊子思想影響後世的最重要的一個方麵;而曹雪芹,則把自由的思想意誌奉為金科玉律,當做終身信條,他正是通過賈寶玉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來集中闡揚這種精神蘊涵的。寶玉的無拘無束、我行我素、放縱不羈、自由任性的個性特征,以及他所讚賞的“無知無識、無貪無忌”的赤子般的精神境界,顯然,其間都有莊子思想的影子。當他聽到黛玉“感花傷己,哭了幾聲”,遂想:唯有“逃大造,出塵網,始可解釋這段悲傷”。這“逃大造,出塵網”,雖然不即等同於《莊子》的逍遙遊世,但在反叛世俗、離棄傳統方麵,有其共通之處。還有,寶玉曾多次談到死亡,他說:“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那裏去就完了。”這也讓人聯想到莊子關於死亡的那番曠達、超邁的話語。
人們耳熟能詳的《好了歌》及其注解,還有那句至為警策的話:“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骨子裏所反映的“萬物齊一”、“懸崖撒手”,一切都具有相對性與流變性的觀念,不也正是莊子的人生觀及其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寫
照嗎?
至於這兩部天才傑作的敘述策略與話語方式,也同樣有其相似之點:一個隱喻為“假語村言”,“荒唐、無稽之辭”;一個則明確地講,“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出之,“其辭雖參差,而詭可觀”也。
李澤厚先生認為,“莊子的興趣並不在於去探究或論證宇宙的本體是什麼”,而“隻是為了要突出地樹立一種理想人格的標本”,即“人的本體”。嵇、陶、李、蘇、曹五位大文豪,分別處於中國封建社會前期、中期與晚期,前後綿延一千五百年,他們所受莊子的影響,不盡相同,各有側重;但有一點是共通的,就是接受“一種理想人格的標本”,即“人的本體”。而這種天才人物之間的吸收與接納,遞嬗與傳承,必然作用於內在,並且是創造性的,個性化的。
當然,師承也好,賡續也好,隻能具有相對性。天才不會重複,更沒有可能“如法炮製”。莊子,作為天才中的天才,隻能有一,不能有二。就是說,莊子在世間已經成了絕版—從他辭世那天起,原版就毀掉了,永遠也無法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