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遊:莊子傳21(1 / 3)

詩人詠莊

翻閱《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全唐詩》、《全宋詩》、《全宋詞》、《全金詩》、《清詩別裁》、《晚晴·詩彙》和元曲、元明詩選等古籍,再加上各地的方誌、史籍,粗略統計,有關詠莊的詩、詞、曲、賦,不下幾千首。據當代學者蕭若然統計,僅東明、曹州、民權、商丘、蒙城等縣誌所載,吟詠莊子以及漆園、濮水、濠梁、釣魚台、南華觀等遺跡的,自唐至清,就有近百名作者、一百五十多首詩作。看得出曆代文人雅士、官員黎庶、各色人等,對於莊子其人其書,有著濃烈的興趣,一直予以熱情的關注。

曆代詩人頌讚莊子人格、個性、精神風貌、思想境界,傾訴景慕之情的詩篇,占有相當大的比例。

魏晉·嵇康《贈兄秀才入軍》第十四首: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詩是寫給即將參軍入伍的哥哥嵇喜的。分為三段:開頭四句,寫實境:休息在蘭圃,喂馬於山坡,射鳥在草地,釣魚於長河;中間四句,寫境界,寫情趣,寫性靈:目送飛鴻,手撫琴弦。遊心於天地,隨時領悟自然之道;重心在末段,表達對莊子的無限仰慕之情。最後用《莊子·徐無鬼》篇匠石運斤為郢人斫堊的典故,抒發知己難尋的感慨,與《晉書》嵇康傳中說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完全契合。

晉·夏侯湛:《莊周讚》:

邁邁莊周,騰世獨遊。遁時放言,齊物絕尤。

垂釣一壑,取戒犧牛。望風寄言,托誌清流。

《晉書》本傳稱,“湛幼有盛才,文章宏富,善構新詞”。

詩中讚頌莊子“騰世獨遊”的超邁思想與行徑。最後表明寫詩的用意,在於憑借詠讚古人以寄言托誌。

南朝·江總《莊周頌》:

玉潔蒙縣,蘭薰漆園。丹素可久,雅道斯存。

夢中化蝶,水外翔鯤。出俗靈府,師心妙門。

垂竿自若,重聘忘言。悠哉天地,共是籠樊。

江總為南朝陳的亡國宰相,故裏在豫東考城,鄰近莊子出生地蒙縣。

詩篇全麵概括了莊子的品格與修為。以“玉潔”、“蘭薰”稱頌莊子的“雅道”—高雅的品格;“化蝶”、“翔鯤”,形象地描繪他的浪漫的情懷和不羈的心靈。最後,列出莊子的“卻楚之聘”,跳出“籠樊”,不為物役,讚美他的自由精神。

唐·陸希聲《觀魚亭》:

惠施徒自學多方(有多方麵學術造詣),謾說觀魚理未長。

不得莊生濠上旨,江湖何以見相忘。

詩中借“濠梁觀魚”故事,批評惠施情懷執滯,理有未達;闡明莊子“相忘於江湖”的意旨。

宋·李九齡《寫〈莊子〉》

聖澤安排當散地,賢侯優貸借新居。

閑中亦有閑生計,寫得南華一部書。

作者說他處於閑散境地,借得新居,幹什麼呢?抄寫《南華經》。—此一“閑中生計”,殊可嘉也。

宋·寇準《南陽夏日》:

綠楊陰密覆回廊,深院簾垂晝景長。

人靜獨聞幽鳥語,風來時有異花香。

世間寵辱皆嚐遍,身外聲名豈足量。

閑讀南華真味理,片心惟隻許蒙莊。

寇準身為當朝宰相,萬機之暇,難得有此逸趣。

詩分兩部分,前頭六句,備述時間(夏日、晝景)、環境(風來人靜、鳥語花香)、心情(寵辱不驚、聲名不計),為後兩句做鋪墊:閑讀《南華》,深諳個中奧理,表達對莊子的仰慕之情。

宋·王安石《題蒙城清燕堂》:

清燕新詩得自蒙,行吟如到此堂中。

吏無田甲當時氣,民有莊周後世風。

庭下早知閑木索,坐間遙想禦絲桐。

飄然一往何時得,俯仰塵沙欲作翁。

曆史上有兩個田甲,一為戰國時的齊國貴族,曾以暴力劫持齊湣王,後被湣王的堂弟田弗所殺;另一為漢代蒙縣的獄吏。此應為後者。

《史記》載:韓安國犯法被判罪,蒙縣獄吏田甲羞辱他。安國說:“難道死灰就不能複燃了嗎?”田甲說:“複燃了,我就撒尿澆滅它。”過了不久,梁國內史出缺,朝廷任命安國來擔任。田甲聞訊,棄官逃走。安國下令:“田甲若是不回來歸案,我就夷滅他的宗族。”田甲於是袒衣謝罪。安國說:“像你這種人,值得我懲治嗎?”終於善待田甲。

木索,泛指刑具。木,指“三木”—加在犯人頸、手、足上的三種刑具;索,就是用以拘係犯人的繩索。“禦絲桐”,指擺弄樂器。“木索”既閑,又絲竹並作,說明政簡民安,氣象和平。

作者誤將漢代韓安國坐法服刑的梁國蒙縣(莊子出生地)當作亳州的蒙城,故有“民有莊周後世風”之句。漢時蒙縣為沛郡山桑縣,隸屬梁國,距蒙城甚遠。

宋·錢選《題山居圖卷》:

山居惟愛靜,白日掩柴門。寡合人多忌,無求道自尊。

鵬俱有意,蘭艾不同根。安得蒙莊叟,相逢與細論。

前四句寫山居景況與心態;後四句表達見解,抒發感慨。“鵬”出自《莊子·逍遙遊》篇。斥與大鵬,一小一大,各安其意;蘭花與艾草,一香一臭,根性不同。

宋·鄭剛中《幽趣》:

幽趣無人會,人應為我愁。山深雲易聚,市遠酒難謀。

恃力驚鹿,爭巢鵲避鳩。老夫春睡美,蝴蝶是莊周。

作者生當秦檜擅權之際,屢遭奸黨構陷,看慣了“恃力驚鹿,爭巢鵲避鳩”的嚴酷鬥爭情勢(他在《別家山》詩中有“聞說仕途巇險甚”,“未肯微官縛此身”之句,與此涵蘊相同),因而十分羨慕莊子的逍遙遊世境界。

宋·辛棄疾《念奴嬌·和趙國興知錄韻》下闋:

怎得身似莊周,夢中蝴蝶,花底人間世。記取江頭三月暮,風雨不為春計。萬斛愁來,金貂頭上,不抵銀瓶貴。無多笑我,此篇聊當賓戲。

詞中講的是人生態度、價值取向的選擇。作者明確表示對莊子逍遙人生的景慕。

東漢史學家、文學家班固有《答賓戲》一文,講述主客二人論辯,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兩種人生選擇—汲汲於功名利祿和沉潛於文章著述。“金貂”代指權貴;“銀瓶”常被用來比喻男女情事,這裏似應作飲酒解。杜甫詩中有“指點銀瓶索酒嚐”之句,相對於“萬斛愁來”,作飲酒解,當更切合實際。

宋·嶽珂《夜讀莊子呈高紫微》:

蒙園傲吏(指莊子)禦風仙,聊以卮言後世傳。

小大升潛同此地,智愚工拙豈其天。

眾途適正何勞問,一理觀心本自然。

從此二經束高閣,為君終夕讀名篇。

《詩》、《書》二經均為儒家經典,要把經書放下,專讀《莊子》,這在理學昌盛的宋代,可謂超拔獨步。

宋·李壁《臨川節中寄季和弟》:

平生曠達慕莊周,老覺悲來不自由。

節裏憶君頻夢見,遙傳掬淚過江州。

臨川,今撫州市;江州,今九江市,同屬江西省。作者宋寧宗時任禮部尚書,節日期間,給在江州的弟弟李埴(季和)寄詩,抒寫向慕逍遙、曠達的莊子,想要擺脫仕途羈困的心情。

宋·朱熹《梅》:

姑射仙人冰雪容,塵心已共彩雲空。

年年一笑相逢處,長在愁煙苦霧中。

“姑射仙人”,見《莊子·逍遙遊》篇:“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這裏借用來形容冰雪為容、滌淨塵心的寒梅,實為作者自況。“愁煙苦霧”喻汙濁的人世。

清·鄭廉《漆園吏》:

噫噫漆園吏,身世視蜉蝣。

微笑謝楚人,不肯為犧牛(指莊子卻楚之聘)。

以茲全其真,得與造物遊。

譬彼鴻冥冥,矰繳(弋射飛鳥的係繩短箭)焉所求。

莊生乎莊生,犖犖(清楚、分明)大人流。

我今讀其書,猶可醫窮愁。

通篇都是對莊周的讚譽。中心是說,莊子“與造物遊”,誌存高遠,洞明世事,宛如翱翔於九天的飛鴻一般;試圖用爵祿、名位這些浮世貪求去網羅他,就好像用那種係繩的短箭去弋射九天的冥鴻一般,真是堪笑又堪憐的。

清·何名雋《莊樓夢蝶》:

天地飄茫一寄身,形骸參破夢還真。

三千大界誰先覺,十萬餘言(《莊子》原為十萬餘言)我自親。

栩栩夢來軀亦贅(形體成為多餘),蘧蘧覺後物皆春。

勳華事業(指莊子思想與文章)垂今古,未許漆園作外臣。

這也是一篇莊子讚。“栩栩”、“蘧蘧”均見《齊物論》篇。

清·李曾裕《漆園吏隱》:

煩擾苦民生,漆園懷傲吏。

何當起九原,與論無為治。

由當時社會民生多艱,不堪煩擾之苦,想到莊子“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於是,對這位漆園傲吏頓生懷念之情,真想起之於地下,同他好好討論一番“治術”這一話題。

清·殷希文《草堂漫興》:

庾園雖小足相羊,榮辱何關一草堂。

裘馬五陵空自豔,菊鬆三徑未全荒。

雨窗酌酒杯還潤,花檻題詩句亦香。

更有南華供細讀,逍遙遊擬學蒙莊。

作者做過長治知縣,有《和樂堂詩鈔》傳世。

“庾園”,是他對自家園居的稱呼。北周·庾信曾有《小園賦》:“餘有數畝弊廬,寂寞人外,聊以擬伏臘,聊以避風霜”,後世因有“庾園”之稱。“相羊”,亦作“相徉”,意為徘徊、盤桓。《離騷》有“聊逍遙以相羊”之句。

詩人說,自家的鬆菊三徑尚未荒蕪(用陶潛《歸去來辭》意),絕不羨慕那些豪門權貴的輕裘肥馬,頗有自足、自得、自在、自適之感。最後落腳在莊子的“逍遙遊”上,畫龍點睛般地抒發其向往的情懷。

詠莊詩中,以闡釋莊子思想,進而抒懷寄慨,引發個人感悟者為最多。

唐·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其九:

莊周夢胡蝶,胡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

乃知蓬萊水,複作清淺流。(意為滄桑巨變)青門種瓜人,

舊日東陵侯。(邵平曾為東陵侯,秦亡後為平民,種瓜東門外)

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詩篇借助“莊生夢蝶”這個話題,闡明人生如夢,夢亦人生,世事變化無常的道理。最後作結:既然窮通、富貴都屬常態,更何必營營役役,苦苦謀求呢!

唐·高適《宋中》:

逍遙漆園吏,冥沒不知年。世事浮雲外,閑居大道邊。

古來同一馬,今我已忘筌。

“一馬”出自《莊子·齊物論》,意為萬物皆一;“忘筌”出自《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筌、蹄,是捕魚、捕兔的器具。原義是說,筌、蹄、言皆為工具,目標還是魚、兔、意,隻要得到和領會了精神實質,那麼,這些工具就都可以忘掉了。

唐·白居易《讀莊子》:

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

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

詩中說,由於領悟了莊子的思想,從而視貶謫為返真歸本(“知歸”)和回到“無何有之鄉”,做到了曠懷達觀,無憂無慮。

白居易《池上寓興》二絕選一:

濠梁莊惠謾相爭,未必人情知物情。

獺捕魚來魚躍出,此非魚樂是魚驚。

何謂“寓興”?是指詩中所敘,還寓有他意。詩中借用濠梁“莊惠之辯”來說事,暗喻他晚年急流勇退的內心活動,時人未必能夠知曉。水獺以魚為食,比喻殘民以逞的當權者;魚,則是詩人自喻。意思是說,莊子眼中的遊魚,出遊從容,自得其樂;而我這條遊魚,卻是時時自危,驚魂不定。

宋·宋祁《濠上》:

惠非蒙叟叟非魚,濠上全知魚樂無。

春水未深魚易樂,要須真知(智)是江湖。

從濠上觀魚講到莊惠辯論“魚之樂”,再從“知之濠上”落到“魚相忘於江湖”,層層遞進,寓懷深廣。

宋·歐陽修在七古《綠竹堂獨飲》中有句雲:

吾聞莊生善齊物,平日吐論奇牙聱(議論荒誕難解);

憂從中來不自遣,強叩瓦缶(指瓦盆)何(形容聲音

嘈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