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潛偷青鬢發,風光暗換少年顏。
須知世事堪悲歎,盡在莊周一夢間。
借用莊周夢蝶寓言故事,解說水流花謝和“暗換青青發”的自然與人生現象,取譬新穎,寄慨遙深。
宋·晁說之《過雁》:
莊周口舌過平生,擇雁何為貴不鳴?
默默高飛寧有樂?人間生死本來輕。
意思是:莊子一生逞口舌之辨,可是,他卻以緘口“不鳴”為貴;原來,他是從養性全身角度來考慮的。不過,如果真的整天“默默高飛”,那還有什麼樂趣呢?
宋·周必大《刻文苑英華千卷》:
倚樹而吟據槁梧,自憐爾雅注蟲魚。
汝曹更作書中蠹,不愧鯤鵬海運歟!
《文苑英華》是北宋初年編的一部文學總集。南渡以後,宋孝宗曾命令專業人員修訂,但質量很差;於是,周必大在告老辭官以後,又承命帶領一些學者再次進行校訂、刊行。
全詩句句都運用形象、借助典故以表達思想、行跡,從中可以窺見古人作詩之妙:“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靠著幾案休息)”,原是莊子說惠子的,見《德充符》篇;這裏用來描述作者的編書、校訂活動。《爾雅》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書,由於所涉及的語言知識不易被人理解,因此,後代又出現了許多注釋、考訂著作;作者用它來說明校勘《文苑英華》之勤。蠹魚,即蛀書蟲,用以形容一同編書的讀書人。“鯤鵬海運”,借用《莊子·逍遙遊》篇的典故,肯定、彰顯同仁的精神勞作價值。
金·丘處機的《滿庭芳·述懷》詞:
漂泊形骸,顛狂蹤跡,狀同不係之舟。逍遙終日,食飽恣遨遊。任使高官重祿,金魚袋、肥馬輕裘。爭知道,莊周夢蝶,蝴蝶夢莊周。休休。吾省也,貪財戀色,多病多憂。且麻袍葛屨,閑度春秋。逐疃巡村過處,兒童盡、呼飯相留。深知我,南柯夢斷,心上別無求。
作者為金末全真道道士。所謂“述懷”,就是宣示自己的人生取向和生活態度。金魚袋,代表官吏服色,從唐代開始,三品以上著紫袍,佩金魚袋。省,即省悟。疃,村、屯。“狀同不係之舟”,“食飽恣遨遊”,取自《莊子·列禦寇》篇。
明·祝允明《讀〈莊子·逍遙遊〉》:
頗疑夢蝶翁,與世太相避。
曳尾泥中龜,豈希留骨貴!
夢蝶翁,指莊子。詩中說他避世太深。何以見得?同是以龜為喻,他寧肯生而曳尾於泥塗之中,卻不希望“留骨而貴”,死後被供奉在廟堂之上。典出《莊子·秋水》。
明·徐渭《讀莊子》:
莊周輕死生,曠達古無比。何為數論量,死生反大事。
乃知無言者,莫得窺其際。身沒名不傳,此中有高士。
這首五言詩的大意是:
莊子本來講,“生寄死歸”,不悅生,不惡死,確實是曠達無比;可是,書中卻借孔子之口,說了兩次“死生亦大矣”,這裏暴露了莊子思想的矛盾。看來,還是“無言”為妙。不過,無言也有無言的缺陷—由於“無言”,“沒世而名不稱”,使許多高士受到了埋沒。
詩中寓意,婉轉迂回,曲折有致。
明·李鵬翼《無題》:
曾寄逍遙物外情,遽然化蝶有餘清。
風塵不到莊生夢,浪得人間傲吏名。
作者以詠莊子為由頭,抒發個人感慨。
寄情物外,任性逍遙,獲得一個“傲吏”的名稱,引以自豪自慰。
清·劉德昌訪商丘,有詩雲:
我懷漆園吏,漆園今安在?
傍人指其處,望之唯蒿萊!
不是說這裏未曾有過漆園,而是感歎物換星移,滄桑迭變,舊景難尋。
寥寥數語,寄慨遙深。
清·李佶《莊子釣台》:
台與人俱去,名同地並留。
不知今曠野,此處果垂鉤?
陵穀寧堪問,乾坤卒未休。
逍遙天際客,不愧往來遊!
麵對已經成為茫茫曠野的荒台遺跡,自作問答,發出乾坤運轉不停而人事幽邈難尋的感歎。
晚清·釋敬安《西園放生池觀魚二首》之一:
春風梅柳自成村,潭影閑雲對笑言。
到此忽生濠濮想,人魚同樂是西園。
釋敬安,因曾於阿育王寺燒殘二指,並剜臂肉燃燈供佛,故又號“八指頭陀”。
蘇州西園建於元代,是一座曆史悠久、富有傳奇色彩的集佛教文化和古典園林建築於一體的宗教寺院園林。“濠濮想”,亦作“濠濮間想”,典出《世說新語》:“(晉)簡文(帝)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與下句“人魚同樂”,均用《秋水》篇莊惠濠梁觀魚典故。
四
還有大量詩作,憑借曆代流傳的莊子的遺蹤、遺聞、遺事,即景、即興抒懷,借抒一己懷抱。
唐·王維《漆園》:
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
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
題曰“漆園”,實際上是借題發揮,表明詩人一己的生活態度。
詩的大意是:莊子卻楚之聘,並非自鳴清高,孤狂傲世;而是自知缺乏經世之才,因而甘心做一個漆園小吏,婆娑婉轉於漆樹林間。言下之意是,借此微官,以寄形跡而已。看似詠歎古人,實乃詩人自況;當然,這也是從另一角度讚譽莊子。
此詩曾受到宋代大儒朱熹的激賞。朱子說:“餘平生愛王摩詰詩雲:‘漆園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以為不可及,而舉以語人,領解者少。”
唐·李中《經古觀有感》:
古觀寥寥枕碧溪,偶思前事立殘暉。
漆園化蝶名空在,柱史猶龍去不歸。
丹井泉枯苔鎖合,醮壇鬆折鶴來稀。
回頭因歎浮生事,夢裏光陰疾若飛。
詩人說,莊子(“漆園化蝶”)、老子(“柱史猶龍”)都不見了,道士煉丹場所(“丹井”)泉枯水涸,祭神壇場(“醮壇”)鬆折鶴稀。時移世異,古觀蒼涼,豈止人非物亦非,空留下無邊悵憾。
唐·胡曾《濮水》:
青春行役思悠悠,一曲汀蒲濮水流。
正見塗中龜曳尾,令人特地感莊周。
作者行經濮水,見龜曳尾於泥塗中,很自然地想到莊子,從而懷思不盡,感慨叢生。
唐·陸龜蒙《訪僧不遇》:
棹倚東林欲問禪,遠公飛錫未應還。
蒙莊弟子相看笑,何事空門亦有關。
廬山東林寺為佛教淨土宗發源地,晉高僧慧遠居此,世稱“遠公”,此處代指和尚。和尚出遊稱“飛錫”。
宋·蘇軾《題清淮樓》:
觀魚惠子台蕪沒,夢蝶莊生塚木秋。
惟有清淮供四望,年年依舊背城流。
此為《濠州絕句》中的一首。惠子台沒入荒草,莊子墓木葉凋零,作者登高臨遠,慨歎物是人非,感懷無限。
宋·呂願中《南華洞》:
亂崖深峭水淙幽,六夏來遊儼似秋。
安得蘧蘧一覺夢,倚岩栩栩訪莊周。
想望在夢境中造訪那蘧蘧然的莊周和栩栩然的蝴蝶。
明·徐渭《任公子釣台》:
公子椎牛此地留,珊瑚樹底拂魚鉤,
今來滄海移何處?笑拂青山坐石頭。
《莊子·外物》篇講了任公子椎殺五十頭犍牛用作魚餌以釣大魚的寓言。傳說其地在浙江省新昌縣縣城西郊的南岩,那裏有任公子釣台遺跡。
唐人詩曰:“南岩寺,本滄海,任公釣台今尚在。”“本滄海”,意謂原本曾是大海,今已不見;那麼,到了明代,又過去了數百年,無怪乎徐渭會發出問號:“今來滄海移何處?”
明·張登雲《遊莊台》:
高台聳翠歲華侵,目斷濠梁思不禁。
已向莊台釋了悟,還因蛺蝶動微吟。
堂虛風月偏來客,徑轉鬆篁半是陰。
最愛渦湄多秀色,晴軒芳草夢中深。
豫、魯、皖諸省,多處有莊子台遺跡。此詩中提到的濠梁和渦湄,作為莊子台的襯景,當在皖北。
明·桑溥《釣台》:
我愛莊生達,來尋舊釣台。荒祠餘瓦礫,斷碣長莓苔。
夢蝶穿花去,塗龜曳尾來。斯人不可見,汀水自瀠洄。
莊子釣台亦有多處。由於莊子曾垂釣於濮水,一般傾向於釣台當臨濮水之濱。而作者桑溥恰為濮州(今山東鄄城、河南範縣一帶)人氏。“塗龜曳尾”,莊子卻楚之聘,不做神龜,“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見《秋水》篇。
明·劉教《過漆園懷古》:
嚐懷漆園吏,今日過蒙城。蝶化非真境,魚遊有至情。
歲月風煙老,郊原草樹平。前賢已塵跡,況是逐浮名。
作者道經蒙城,就想到曾在漆園為吏和留下“魚遊”、“蝶化”故實的莊子,足見這位前賢往哲的入人思想之深。
清·李浣《漆園懷古》:
漆園吏隱此仙遊,忽化尻輪作轉周。
浮世功名天海闊,淡情富貴水雲流。
鵬搏龜曳隨吾分,佛苦儒酸詎等儔。
輕鬆文章新境域,南華一卷妙全收。
《莊子·大宗師》篇,有“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假使把我的尾骶骨變作車輪,把我的精神化為馬,我就乘坐它走)”的說法,形容安時而處順的心態。後四句說,與儒酸、釋苦相比較,覺得還是道家的《莊子》文筆清新、境界高遠,最稱絕妙。
尾聯“輕鬆文章新境域”的“鬆”字,於平仄不協,恐為誤植,暫從方誌所載。
清·逯蓉《漆園吏隱》:
愛讀南華數十篇,漆園遺跡想依然。
委形天地身將隱,寄傲林泉吏是仙。
幻化通靈醒蝶夢,逍遙得意忘魚筌。
馬蹄秋水尋何處?古觀荒涼夕照邊。
此篇也是對《莊子》一書的讚美。由漆園遺跡想到《馬蹄》、《秋水》等各個篇章;眼前唯見古觀荒園,寒煙落照,一片蒼涼景象。
清·張良珂《懷古》二首:
一抹林園帶夕陽,名賢故裏井泉香。
居民莫作滄桑感,此水於今尚姓莊。
讀罷南華錦繡文,焚香肅拜莊周墳。
賢愚自古皆歸土,誰似先生百世聞。
二詩分別詠莊周井與莊周墓。井、墓分別在今河南省民權縣順河鄉和老顏集鄉。
吟誦著這林林總總的詠莊詩篇,宛如出席一場以莊子其人其書為中心課題的詩詞研討會。這個生麵別開的“研討會”,跨越時間地域,泯除種種界隔,規模盛大、廣泛。與“會”者既有大批頂尖的以至世界級的詩人、文學家,也有曆朝曆代的一些達官顯宦、名流學者和普通的讀書士子。時間自魏晉、六朝、唐宋以迄清末民初,曆時一千七八百年。
這種話題汗漫無涯,卻又主旨集中、中心明確的研討,涉及的範圍,廣及宇宙之大,細至蟲介之微,舉凡天道、人生、世情、物性,無不涵蓋其中,其間盡多生命的介入,靈魂的撞擊;充分地反映出特異的莊子與玄奧的《莊子》的無限的可言說性、可闡釋性。而正是這種特異與玄奧,浸透著智慧與機鋒,流露出狂歡與悲情、渴望與憧憬、孤獨與憤懣、探索與追求,彙成了一部人生藝術化與藝術人生化的詩性盎然的交響樂。
“詩言誌”,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從詩的認識、教化、審美作用來看,以之評莊、解莊、述莊,應該說,這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形式;現在,我又把《詩人詠莊》納入正文,作為這部文學傳記的有機組成部分,我們可以通過這樣一條獨具特色的交流渠道,進一步加深對傳主的探索與理解。
《莊子·徐無鬼》篇曾明確宣稱:“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縱有喙長三尺,其如“不言之言”、“不道之道”何!看得出來,依他的本性,絕不願意後人去言說他,議論他—“吃雞蛋就是了,何必還要折騰老母雞!”當然,更不希望身後存留下任何痕跡、任何影響。可是,吊詭之處在於,兩千多年過去了,他的身影、他的精神、他的詩性,他的豐采,時時刻刻都活在世人的心裏,每當說起他來,總覺得心神愉悅,口角生香,總能帶來新鮮與感動。借用一句陶詩,可說是:“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這樣,著文也好,題詩也好,發言也好,反正評莊、論莊、述莊之類的“研討會”,今後千秋萬代,還將不斷地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