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3(1 / 3)

第三章 “大姐”風範

遲到的“會晤”

作為張學良來說,他已經實現了“紅塵覺悟”,百年風霜曆盡,萬事秋風過耳,一切都付之曠懷達觀,因此,有“平生無憾事”的說法。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自己比誰都清楚,哪裏是“無憾事”,而是憾恨多多呀!甚至可以說,多到“恒河沙數”,難以計籌的程度。那些“重頭戲”不去說了,隻揀在他的百年生涯中一件說大未必大、說小絕非小的情感方麵的缺憾來講。

1991年,張學良專程赴美探親。依照常理,他的結發妻子於鳳至,盡管二十幾年前解除了婚約,但彼此間的情感並未斬斷,所以,所探之親中應該列在首位。可是,令人憾恨的是,竟然來晚了一步,她已經提前走了。她隔海相望了整整半個世紀,“望穿了盈盈秋水,蹙損了淡淡春山”,苦苦地等啊,等啊,最後實在撐持不下去了,不得不頹然倒下,悵憾先行。晚到的責任,當然不能記在張老先生身上。古人說“戴盆難以望天”,鐵窗生涯中他身不由己呀!

從張學良研究專家竇應泰所著《張學良在美國》一書中得知,抵美之後,老先生曾在他和於鳳至的女兒閭瑛的陪同下,乘飛機從舊金山前往洛杉磯,然後,驅車直奔風景秀麗的好萊塢山。女兒攙扶著他,看了山頂上那幢掩映在蒼鬆翠柏間的風格獨特的米黃色建築,裏麵陳設的一桌一椅,每一件都是嚴格按照女主人和張學良在東北的家的樣式擺放的。女兒說,這是母親十二年前以巨金買下來的別墅,她希望有朝一日,夫妻能夠共同在這裏安度晚年。聽到這裏,老先生神色黯然,低下了頭。他在想什麼?是憶念?是愧疚?我們無從得知。他在靜夜無眠之時,是否也曾追憶過鳳至“大姐”那頎長、窈窕的身影?因而也說不清楚此刻他的心裏究竟是什麼滋味。隻聽老將軍以喑啞的聲音,催促著迅速前往城外的樹林草地墓園,說要盡快地趕往久違了的鳳至大姐的身旁。

汽車沿著山麓飛速地前行,穿過了鬱鬱蔥蔥的雪杉、紅鬆林,不遠處,就見到了這處墓地。小小的一個方塊,有矮矮的石牆圍著,墓前豎立著一尊白色大理石女神雕像,墓碑用英文刻著“鳳至張1899—1990”一行字。就是說,她仍然自認是張將軍的結發妻子。而最令人傷情、令人感動的,是在她的墓旁還有一塊墓地,說是留給丈夫張學良的。誰知竟然成了空空的等待!

老先生此刻滿懷傷感地肅立在墓前,微閉著雙眼,聲音低沉地叨念著:“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你若再等一等,我們就能見麵了。”是呀,他清楚地記得,“大姐”離開人間的那天,是上年3月20日,再過幾天,就整整一年了。

女兒告訴他,母親總是盼望著,有那麼一天,能和父親在一起。去年年初,她聽說父親要來美國探親,高興極了,做好了迎接的準備。萬沒想到女兒還說,母親彌留之際,留有口頭遺囑,大意是:她死去以後,埋在洛杉磯城外的山上,以便能看到遙遠的故鄉。在她的墓旁,再挖一個空墓穴,留給他

女兒說,直到咽氣,母親還惦記著要和父親在一起。

我想,此刻的老將軍,感情的洪水該在他的心頭掀濤湧浪、放縱奔流著。或許像是撞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綿延不絕的記憶之潮,將他推回到迢遙的往昔。冥冥之中,他似乎又見到了這位知情知義、寬厚待人,真情至死不渝的永遠的“大姐”。

歸途上,他一改往日活潑、開朗的麵容,神情淒苦,緘默無言。原來,他正沉浸在往事依稀的追憶之中,他的思緒已經飄回到太平洋彼岸遙遠的故鄉

鳳命千金

那是民國二年的中秋節吧?他的父親張作霖因為執行剿匪軍務,來到遼北的邊城鄭家屯,與當地商會會長、“豐聚長”商號老板於文鬥相識,並結為朋友。這天,他意外地見到了於家的千金小姐,貌美,端莊,大方,嫻雅,而且才學出眾,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學館中讀了很多書,老帥當即動了要娶她做兒媳的心思。《詩經》有言:“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當時,大帥的至交、洮遼鎮守使、綽號“吳大舌頭”的吳俊升將軍,恰好在這裏駐節,便銳身自任,主動擔起了“牽線月老”的角色。

日後,於鳳至對這段成婚的往事,曾有專門的回憶:

我出生在吉林省懷德縣大泉眼村,父親在鄭家屯開糧店,我從小在鄭家屯上學、長大。當時的駐軍一度住在糧店,駐軍統領張作霖和我父親結識,相交很好,拜了把兄弟。張作霖看我讀書很用功,常誇我是女秀才。後來,他向我父親提親,說他大兒子很聽話,肯上進,將來也要在軍隊發展,需要我這樣的女秀才幫助。那時代的婚姻是父母包辦決定,我爹娘疼愛我,認為當官的都三妻四妾,會受委屈,拒絕了這門提親,說我的婚姻需我自己同意才行。張作霖竟然同意這說法,他叫漢卿來鄭家屯住住,讓我們兩人相處、相熟,自行決定。漢卿處處依著我,聽我的話,他這種態度使我很滿意。當他拉住我的手,說他永遠聽從我的話,決不變心時,我點了頭,這樣才訂了親,我和他是注定的姻緣啊!我們大了,對於我們的結婚,我娘提出,漢卿的母親已故世,婚禮要在鄭家屯舉辦,張作霖也同意了。我爹當時念叨:張家是講情義,看重我們這老兄嫂啊!我娘說,這是他們看重咱們孩子,我也就放心了。婚禮後去沈陽,住進張作霖的宅院(以後稱為“大帥府”)。

回憶中,於鳳至還專門談了她對大帥的印象:

全府各房都對大帥十分服從,有時大帥召集各房家人全體集會,這時是大家互相見麵相談之時。大帥常講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信等做人的道理。更說到東北被日俄兩國侵占的處境,以及他對老毛子(俄國)、小日本的鬥爭。他說他要把日俄趕出東北。他常罵各地軍閥都是假借愛國愛民之名,實為謀取個人名利。中國的落後、腐敗,全是這群軍閥造成的,他要一統天下,使中國強大起來。他是草莽出身,但是,努力學各方麵的知識,找各方麵有學識的人幫他。他聽取諫言,大辦工廠、企業;興建水利;發展兵工廠;建立海軍、空軍;創辦了一時之盛的東北大學;把一些東北青年送到海外各國留學。他給東北的軍政官員規定了兩條:一是隻許減稅,不許有苛捐雜稅;二是不許克扣軍餉和虐待士兵,犯這兩條的一律殺頭。

最後,她深情地說:

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我常常在夢中回到我爹娘的身旁,回到鄭家屯,回到大帥府。故舊親朋和鄉親們的麵孔,不時出現在我眼前,我牢記漢卿和我離別時的話:“盼望我們能熬過這大難,得到自由,一同回故鄉。”這一天能來到嗎?

成婚之日,少帥十六歲,夫人長他兩歲。為此,日後幾十年,他總是以“大姐”相稱,當然,這裏很大的成分還是出於敬重。而鳳至女士,無論是作為妻子,還是作為大姐,對少帥都是無微不至地愛撫、關懷、體貼,從不撒潑、使性。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她的識大體,有見識,大度雍容,進退有節,以其閨閣風範贏得了丈夫以及闔府上下的特殊尊重。同時,“大姐”的進門,不啻良師在側,對於少帥的莽撞任性、率意而為,也發揮了一定的製約作用。

1928年6月,大帥被日本關東軍炸死之後,在奉天督軍參議臧式毅和奉天省長劉尚清的精心策劃下,大帥的五夫人壽懿偕同穩重、沉著的長房媳婦鳳至,同理亂局,共渡艱危。她們忍著深悲劇痛,秘不發喪,每日令廚房照常開大帥的飯食,醫生天天進入帥府為大帥換藥,逐日填寫醫療處方,與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等巧作周旋,爭取到必要的時間,等待少帥秘密潛回,妥善料理。

少帥接掌帥印之後,諸事蝟集,公務極為繁忙。隻有到了年根底下,才算喘過一點氣來。往年一到這個時節,由於老帥喜歡熱鬧,整個帥府,上上下下,歡聲雷動,燈花燦爛,鞭炮轟鳴;可是,今年由於大家懷念老帥,闔府沉浸在悲涼、肅穆的氛圍之中。張學良更是打不起精神來,情懷沮喪地斜臥在床上,滿臉掛著淚痕。“大姐”鳳至的心情也同樣難過,但她還是親切地解勸丈夫:

漢卿,在這除夕之夜,我知道你心情沉重,你是在想爸爸,大帥府裏又有誰不懷念他老人家呢?全帥府的人失去了靠山啊!

不過,人死了又怎能複生呢?難過又有什麼用?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你這樣消沉,夫人們豈不更是難過!全家人都這樣,怎麼行!

所以,漢卿,你千萬要克製一些。況且,國事、家事,雙重任務在肩,你必須振作起來,可千萬別倒下呀!

聽了“大姐”的一番話,少帥霍地坐了起來,動情地抓住鳳至的手,說:“大姐,你說得對,我聽你的。”

大年初一,夫妻二人吃過飯,打扮好,並肩在老帥遺像前肅立、默哀、三鞠躬。然後,於鳳至又到各位夫人房裏拜年、請安,說:“漢卿初掌全盤,希望各位姨媽支持他、體諒她,大家同舟共濟,共克時艱。”然後,又召集各房弟弟、妹妹,說:“你大哥說了,今晚要舉行迎春晚會,弟弟、妹妹們每人都要獻上節目,讓夫人們高興高興。嫂子在這裏拜托了。”

關鍵時刻,鳳至“大姐”總能拿出主意,鋪排場麵,儼然成了一個主政的鳳姐,理家的探春,博得了帥府上下的一致好評。

出於高度信任,在早年的軍政生涯中,少帥確實把鳳至“大姐”看作一個得力的助手。他在同唐德剛教授說起果斷處置“楊常事件”的經過時,講到了於鳳至一言九鼎的獨特作用:

殺楊、常,事前我隻與王樹常商量過。我說我要放炮,他說萬萬不可。我也和於鳳至商量過。我本來想把楊關起來,不想殺他。她說:“你能關得住他嗎?張作相等人為他求情,你是放,還是不放?”這話讓我下了決心,真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

這也是所以我要用銀元卜卦的原因。我丟了三次,都是大頭在上,我說可能是成色問題。再押反麵,丟三次又全是反麵。我太太(於鳳至)就哭了,她知道我要殺人了。她說:“處決楊、常,是逼出來的,最後隻有一條路,你死我活。”

緊接著,鳳至“大姐”又提示少帥:事不宜遲,應該馬上組織軍事法庭,對楊、常進行公審;並且向東三省公眾公布他們多年策劃戰爭、勾結日本、妄圖謀權篡位的罪行;同時,向南京政府和東北各界,通電說明楊、常伏法等有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