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長壽經”
《張學良人格圖譜》一書麵世後,廣東韶關一位讀者來函,說張學良在逆境人生中,一路上“刀山劍樹”,萬苦千辛,卻能長命百歲,壽登期頤。這種情況,在環球著名政治人物中,即使不是僅有,不是唯一,也屬於極端罕見的現象,希望我能補寫一篇《張學良的“長壽經”》。此議實獲我心,因為這方麵的內容比較充分,而且,確實又是公眾共同感興趣的一個話題。
一個有趣的老頭兒
凡是接觸過張學良老先生的人,都有一個鮮明的印象,就是他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老頭兒。他抱有一種積極樂觀的處世態度,具備平和、坦蕩、詼諧、幽默的性格。對一切事情都能看得開,放得下,安時處順,曠懷達觀。
他所經受的苦難、波折,可以說,比任何人都多。哪個小孩不是出生在屋舍裏、床頭上?唯有他在飛奔著的大馬車上落草。老輩人說,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注定了他一輩子“走星照命”,顛沛流離。你看,他萍浮梗泛,南北東西,足跡遍布多半個中國,從大陸到台灣,最後又飄零到異國他鄉。一路長驅,別,別,別,掉頭而去,一去不回。他三十一歲離開沈陽的帥府,從此便告別了東三省,此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三十三歲離開北平,三十五歲離開武漢,三十六歲離開西安,三十七歲離開南京,都是再也沒有回去過;四十六歲離開大陸,再也沒有回來過;九十三歲離開台灣,飛往地球的那一側,浪跡天涯,更是再也沒有回去過。說來也是很令人傷懷的。換句文言來表述,叫作“於我心有戚戚焉”。
可是,他自己卻似乎行若無事,滿不在乎。看上去,整天裏平和澹定,心無愁念,麵無戚容。在他九十歲祝壽會上,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時,他又開起了玩笑,問是哪個“閻”;明光說:“閻王爺那個閻。”老人家哈哈一笑,說:“閻王爺?我不認識他,我可沒見過。咱們還是離他遠點好。”
這天,老先生的興致特別高,他亦莊亦諧,談笑風生,時而雲遮霧繞,時而月朗風清,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和生活的情趣。他講過了一些陳年舊事,然後又告訴大家:“我一生有三愛:一愛打麻將,二愛說笑話,三愛唱老歌。”接下來就和年輕人一起侃大山。聽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他連連擺手,說:“什麼英雄?是狗熊啊!”祝他“壽比南山”,他說:“那不成老妖精了!”當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秘訣時,他說:“人的生活要簡單,簡單的生活能夠使人長壽。”還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心裏不裝事。如果明天要槍斃我,今天晚上也仍然能夠吃得香,睡得甜。”
鬢毛已衰,鄉音未改。他仍舊是把“張學良”讀作“張肖良”,“愛”讀作“耐”,“猜謎”說成“猜枚”,“槍斃”說成“槍癟”;“哪兒”還是習慣地叫作“哪疙瘩兒”,“疙瘩”讀成“嘎瘩”。
日常生活中,他出言詼諧,充滿情趣。即使隨便交談,他也常常語帶機鋒,富含哲思理蘊,耐人尋味。資料記載,在海外一次聚會中,五弟張學森看他妙緒連珠,樂而忘倦,提醒他早些休息,說:
“大哥,咱們回家吧!”
他聽了,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家在哪兒啊?咱們還有家嗎?”
看大家有些發愣,為了活躍氣氛,他又嘻開笑臉,像個頑皮的孩子,噘著嘴說:“我不回家。”
五弟便也同他開起了玩笑,說:“你不回家,我要報告大嫂!”
他逗樂說:“那我就向大嫂告狀,說你不帶我回家。”
五弟見他這樣開心,便說:“我帶大哥到這裏玩,大哥得給我發獎金啊!”
老先生便從衣袋裏取出錢包,然後慢慢地在裏麵翻找著什麼,人們都以為他真要掏出鈔票,給老弟發放獎金,誰知,摸出來的竟是一根牙簽。他笑嘻嘻地對五弟說:“這牙簽就當作獎金吧!”
兄弟倆就這樣,言來語去,重現兒時親情,盡享天倫之樂,給在座者帶來了無限溫馨。
照一般規律,曆經幾十載的痛苦磨折,任是金剛鑄就,頑鐵鍛成,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卻絲毫不現衰颯之氣,胸中依舊滾動著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詼諧,活潑,饒有風趣,充滿了朝氣。他身處逆境之中,卻像聖人之徒那樣,“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平常總是很開心的,特別喜歡逗趣,經常同人開玩笑。
1967年秋,著名國畫家張大千應邀在台北舉辦畫展,報紙刊布消息時,誤把“張大千大師”印成“張大千大帥”。
一見麵,張學良便說:“我的消息太閉塞了,人事多變,幾年不見,我大哥張大千竟飛黃騰達成了大帥了,真是文武雙全啊!”因問:“大哥,你是什麼時候改了行?何時晉升、現在何地統率陸海空三軍啊?”
張大千笑著回答:“剛剛加官晉級,而且,不隻統率三軍,還得加一個軍,我是統率筆、墨、紙、硯這‘新四軍’啊!”
老先生說話,充滿了幽默風趣,總能給身邊的人帶來歡樂。有一次,他對著身旁一個陪侍人員說:“這世界上有‘三統’:宣統、中統,還有你這個飯桶。”
在台拘禁期間,他一度由軍統出身的王新衡負責“管束”。此人早年曾做過張作霖的總參議,後來投靠了蔣介石,西安事變前,曾在那裏擔任特務處主任。一次,老先生同他開起了玩笑,戲問:“哎,我說你們是什麼特務啊?西安事變那麼大的事兒,你們事前怎麼一點也不曉得呀?”王新衡“嘿嘿”笑著,一時竟無以作答。
監禁中,原東北軍十幾位部屬,結伴前來探望他們的少帥。盡管旁邊有暗探環伺,礙口的話不能直說,但彼此心源還是靈犀互通的。“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陳寅恪詩)一個個老淚縱橫,手緊緊地握著不放,充溢著難舍難分的依戀之情。規定的會麵時間到了,少帥隻好斷然發出口令:“成三列縱隊,列隊站好。—向後轉,—開步走!”這樣,才算緩和了悲涼的離愁別緒。
聽說老先生要赴美探親,美籍華人祖炳民博士前來看望,說:“舊金山有一所佛教大學,是由大陸東北籍的一個出家人創辦的,他盛情邀請您前去講授明史。到時候,不僅是學生,各地的學者、教授都會擁擠著來聽您講學。”老先生聽了,神情詭秘地說:“我已經不研究明史了。你猜猜,我正在研究什麼?”祖博士說“猜不著”。老先生說:“我現在專門研究男女關係。”說著,就念了一首打油詩:
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盡英雄。
我雖並非英雄漢,惟有好色似英雄。
逗得在座的人哄然大笑。
有時記者采訪,一連串提出幾個問題,他就說:“咱們還是壇子喂豬—一個個來吧!”當記者請他“賜半身照一張”時,他就嬉皮笑臉地說:“你得交代清楚,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發現出版書刊所記失實或者所論非當,他會說:“這真是板凳上挖洞。”—什麼意思?放屁還要刻板嘛!即使麵對有意回避的政治問題,他也絕不冷漠地以“無可奉告”之類外交詞令斷然排拒,而是微笑著說:“我是與世隔絕的人,不了解世情,更不參與政事。”有時,還會突然轉換話題,把坐在身邊的女士指給記者:“你看,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幹閨女。”然後,笑著解釋:“我老家那疙瘩兒,稱呼自己女兒為‘閨女’。不知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這些?”遇有記者窮追不舍,難於回答又不好拒絕時,他就會說:“幹脆給你一把鎬頭吧!”見對方一臉茫然,便解釋道:“你好去刨根兒呀!”這種打岔式的諧趣,猶如一服解構“莊嚴話題”的瀉藥,記者在一笑之餘,也就無意窮追細詰了。
不過,有時老先生也會毫不客氣,不講情麵,讓人下不了台。在他做客紐約期間,東道主貝夫人接待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著名氣功師。寒暄過後,夫人請他給客人治治耳朵。可是,對這類“子虛烏有”的貨色,老先生一向不以為然,甚至深惡而痛絕之。一見麵,他劈頭就問:“你是哪一行的大師呀?佛教呀,印度教呀,還是喇嘛教呀?他們說你能治我的耳朵。若是你能治耳朵,還要醫生幹什麼?”為了緩和氣氛,旁邊有人說:“這位氣功師是中醫大夫。”老先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著又揶揄地問:“大夫?那你是哪個醫院的主治大夫呀?”頓了頓,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要是在我當年,見著你的時候,就把你槍斃了。”貝夫人趕緊過來打圓場,告訴氣功師:“他這個人太強了!您先給我看。”說著,就把他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