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墩上的悖論07(2 / 2)

堯稱王天下的時候,茅屋頂蓋不加修剪,櫟木屋椽不加砍斲;吃粗米飯食和野菜豆葉的菜羹;冬日穿獸皮,夏天著麻衣,即使是看門人的衣服和給養,也不會比這還差。禹稱王天下的時候,親自拿著耒、臿等農具,做幹活的帶頭人,以致大腿上沒有完好的肌膚,小腿上磨光了汗毛,即使是奴隸的勞作,也不會比這更苦了。由此說來,古時辭讓皇帝之位的人,他是拋棄了看門人的境遇而脫離了奴隸的勞苦了。現在的縣令,一旦本人死了,子孫世代還能乘他的車子,因此被人們看重。人們之所以輕易地辭去古時的帝位,而貪戀現在的縣令,道理在於實際利益厚薄不同也。

剖析得實在是透徹無比,隻是,同他前麵的“攘奪說”卻大相徑庭,互相矛盾—既然帝位無利可圖,那還為什麼要攘奪呢?

與此說相近,明代文學家陳眉公也曾發表一通高論。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天下後世皆以為高,讚頌有加。陳眉公卻說:“當堯之時,盡大地是洪水,盡大地是獸蹄鳥跡;禹荒度八年,水乘舟,陸乘車,泥乘,山乘樏,方得水土漸平,教民稼穡,此時百姓甚苦,換鮮食、艱食、粒食三番境界,略有生理。蓋洪荒天地,隻好盡力生出幾個聖人,不及鋪張裝點,粗具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何曾有受用處!茅茨不剪,樸角不斫,素題不枅,大路不畫,越席不緣,太羹不和。鉶簋之食,聊以充饑;鹿裘之衣,聊以禦寒。不惟無享天下之樂,而且有叢天下之憂。堯黧舜黑,固其宜耳。許由亦何所豔羨而受之哉!”不能“享天下之樂”,卻叢集“天下之憂”,誰去幹這般蠢事!話至此處,真是說到家了。

不管怎麼說吧,大禹無疑算得上一位“風範大國民”,一位德配天地、功標青史的真命天子;當然,他也是中國曆史上僅此一見的名副其實的苦工皇帝。就此,我忽然聯想到那年在紹興禹廟所看見的大禹塑像。像高六米,法相莊嚴,身著華袞、手捧玉圭,頭戴冕旒,一副標準的龍鳳之姿。盡管聽說是根據著名學者章太炎的考證而設計的,我還是不免心生疑竇。想來,也許像孔老夫子在論述大禹時所說的,“惡衣服而致美於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恤”,就是說,禹王平常勞動穿粗糙的衣服,上朝、祭祀則著華美的衣冠,因為他畢竟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太炎先生設計的塑像,當是取其朝會時的裝束。

但我覺得,雕塑人物的衣冠形貌,總應反映其本質特征。如果能以勞工者的形象示人,肯定會更加拉近與普通民眾的距離,平添一種親切感。而且,既然是“卑宮室”,大禹生前的住所就會像帝堯一樣,“茅茨土階”,絕不可能像後代的秦始皇那樣,征集萬千民伕為其興修宮殿、營造陵寢。至於現在的禹廟、禹陵如此之巍峨、華贍,無非是後世人民用以寄托崇仰之情思而已。

(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