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陸生坑不盡,留他馬上說詩書。
清人王文濡評論這首詩說,秦始皇焚書,卻還有黃石公傳授張良的兵書;銷毀兵器,卻留下博浪沙襲擊秦皇之鐵椎;坑儒生,則尚有“馬上說詩書”的陸賈—針對劉邦輕視文化的偏見,陸賈曾提出“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之”的高超見解。秦始皇實行文化專製主義,結果事與願違,文化與學者均未絕種。其愚蠢之處,一經拈出,真覺可笑。
——在各類諷刺詩中,最多的是嘲笑始皇帝求仙不成,終歸難免一死。
唐人羅隱詩雲:
長策東鞭及海隅,黿鼉奔走鬼神趨。
憐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間有死無?
先說他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然後,筆鋒陡然一轉,冷冷地設問:“在你病死沙丘之前,大概不會相信人總有一死吧?”
晚清詩人黃道讓則從另外一個角度加以譏刺。指出,從始皇帝開始,就已經不是嬴秦氏的天下了,更不必說萬世。可悲的是,費盡心機尋找長生不老之藥,到頭來什麼也沒有留下,還趕不上那夥在桃花源中“避秦時亂”的村民了。(事見陶潛《桃花源記》)
世上原無二世秦,況複萬世在其身!
可憐覓盡蓬萊藥,輸與桃源逃難人。
而再早一些的清人朱瑄的詩,更是別開生麵:
徐市樓船竟不還,祖龍旋已葬驪山。
瓊田倘致長生草,眼見諸侯盡入關。
說徐福不回來也好,否則,求得仙方,始皇帝真的長生了,眼見劉、項大軍紛紛入關,心裏該是多麼難受呀!
—對秦始皇煞費苦心,經營死後的天地,詩人也同樣沒有放過。
唐人許渾《途經秦始皇墓》:
龍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雲亦是崩。
一種青山秋草裏,路人唯拜漢文陵。
“鍾阜龍盤,石城虎踞”,原本是狀寫帝王之都金陵的。現在,詩人把它拿過來形容一個墓地,不說其大,而宏偉自見。層層綠樹環繞著,而且,“勢入浮雲”,高聳天際,實在是峻極無比,氣象崢嶸。然而,結果如何呢?“崩”了。大也好,小也好;高也好,低也好,到頭來,同樣都是“崩盤”。“崩”字,曆來都用於書寫皇帝之死。“也是崩”三個字安在這裏,既嘲笑了始皇帝冀求長生之虛妄,又恰好表明,他生前的威權盡管勢可熏天,但最終也免不了撒手人間,一了百了。諷刺意味極為濃烈。
更妙的還在後麵。不管你多麼巍峨高峻,“勢入浮雲”,路人卻根本不買那個賬,反倒是並不怎麼顯眼的漢文帝的陵墓,卻受到路人的虔誠禮拜。原因是漢文帝清靜無為,儉樸自律,與民休息,深得人心。對這樣一位皇帝,人們衷心仰慕,是自然不過的。一冷一熱,一褒一貶,對專橫腐敗、欲壑難填的鞭撻,對謙卑自抑、不求顯赫的頌揚,都在“唯”字中透出。漢文陵在今陝西藍田縣,距始皇陵不過二十幾公裏,說“一種青山秋草裏”,也甚為貼切。
明代詩人齊之鸞也寫了一首題為《始皇墓》的七絕:
金泉已涸鮑魚枯,四海驪山夜送徒。
牧火燎原機械盡,祖龍空作萬年圖。
傳之萬世的打算告吹了,長生不死的欲望落空了,包括想象中的“地下王國”也已化為塵土。那麼,還剩下了什麼?無非是留下“秦始皇帝”這樣一個文字符號,作為千秋萬世言說不盡的話題,永遠彌漫在曆史時空裏。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