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生涯 五
在溥儀的腦子裏,有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隻有“祖宗”,而沒有“祖國”。他的理論是:“我在,即大清在”,“我就是國家和大清的化身”,這樣,臨死時才有資格、有勇氣喊上一聲“太祖高皇帝萬歲”。溥儀後來回憶,在他被驅逐出紫禁城之後,有一次,騎車來到故宮的筒子河邊,突然想起了紫禁城裏的龍墩寶座和明黃色的千重宮殿,頓時,複辟和複仇的欲望一齊湧上了心頭,“不由得心如火燒,我眼裏噙著淚水,心裏發下誓願:將來必以一個勝利君王的姿態,就像第一代祖先那樣,重新回到這裏來”。為了實現複辟的願望,他曾采用過拉攏軍閥、收買政客、任用客卿等多種手段。當這些全然不見功效之後,日本人便開始在他的心裏占據了重要位置。
據他自己講,自從出宮進了北府,就不斷地得到日本人的“主動關懷”,親切照應,從而增長了對日本人的信賴。隨著時日的增加,這種信賴在腦子裏潛滋暗長著。到了天津之後,更是一天天地膨脹、發展、成熟,直至把日本人看作實現未來複辟的唯一可能依靠的力量。這是他投靠日本人、甘當漢奸與兒皇帝的心路曆程和思想根源。
他自己多年的閱曆,特別是蔣介石的發家史,以及孫殿英東陵盜墓的諸多實例,使他堅定了一條信念,就是欲求成事必須手握兵權。因此,他決定派遣身邊最信任的親族子弟去日本學習軍事。在他的弟弟溥傑東瀛投軍之後,他曾寫過這樣一首詩:“久欲奮雙翼,繼遊於東方;奈為俗營牽,日夜交彷徨。勾踐誌報吳,薪臥興膽嚐。”他把自己比作勾踐,流露出強烈的複辟願望;而把希望寄托在東方的日本人身上。
九一八事變對於中國人民來說是一場大災難,可是,在溥儀看來,卻是他重圓皇帝夢、開啟新紀元的良機。他認為,滿洲是他祖上的龍興之地,當年進軍關內、躍馬中原、完成統一華夏的偉業,正是從這裏起步的。他也要據此而重興祖業,再造家邦,因而急於要同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取得聯係,以便早日出關,趕赴東北。鄭孝胥勸他不必著急,日本人肯定會主動找上門來的。果然,像卡夫卡所說的,“一隻籠子正在尋找一隻鳥”,關東軍很快就派人來與之接洽,表明他們對他的濃厚興趣。說他們進軍東北“完全沒有領土野心”,是誠心誠意要幫助他“在滿洲建立新的友好政權”。而他則主動給日本陸軍大臣南次郎寫信,宣稱:“我朝以不忍目睹萬民之疾苦、將政權讓與漢族,今者欲謀東亞之強固,有賴於中日兩國提攜,否則無以完成”,主動向日本侵略者輸誠相與,賣身投靠。那些天裏,他興奮異常,夜不成寐,“心裏盤算著複位的時間,想象著登極大典的場麵,越想越高興,渾身的血液都像沸騰了起來”。
十四年間,在東北人民的反抗、痛罵、怨恨和呻吟聲中,他為了滿足複辟的欲望,馴順地為日本主子效勞,按照日本侵略者的要求,簽訂了《日滿密約》,內容包括:“將滿洲國的國防及維持治安權委托於日本;日本軍在國防上認為必要時,得以管理滿洲國的鐵路、港灣、水路和空路等,並得增設;對於日本軍所需的各種設備,滿洲國須加以援助;推薦日本的賢達之士為滿洲國參議。”這樣,從經濟到軍事,從治安到國防,從設備到人事,從天上到地下,日本主子通過他的手拿走了一切想要攫取的東西。而他所得到的酬勞,就是在東洋爸爸的卵翼下當個屈辱的兒皇帝。
在那水深火熱的政治旋渦裏,他把自我、尊嚴、靈魂、氣節丟失淨盡,包括普通人的正常生活與人生樂趣,通體罩上了淒愴、慘淡與悲涼。誠如元人姚燧在散曲《醉高歌感懷》中所詠歎的:
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頭四並。
人生幻化如泡影,哪個臨危自省!
人類社會是一種強調重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裏,重量與價值同構。因此,太史公有“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之說。其實,生,更是如此。那類傀儡人生,雖說也同樣閱曆了春花秋月,經受過七情八苦,但其實質,卻是一種沒有重量的生存。從這點來說,這種“生”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輕於鴻毛”!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