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生涯 四
玩偶生涯也是一種人生樣式。既然叫作“人生”,必然要涉及命運問題,涉及對人生際遇、生存狀態、生命價值的追問與反思。這樣,問題就出來了:溥儀的“傀儡人生”究竟是怎樣造成的?
表麵看來,似乎是曆史老仙翁對他開了個惡意的玩笑,亦即帶有一定的曆史偶然性。如同古書上說的,人生譬如一棵樹上的花朵,它們被風一刮,紛紛落下,有的通過窗簾,飄到花團錦簇的床褥上,有的經過籬笆,落在臭氣熏蒸的糞坑旁邊—所謂“飄茵、墜溷”,似乎純屬偶然。擴大而至宇宙萬有,看上去,紛繁複雜,茫無頭緒,像是雜亂無章的偶然堆積;實際上,內在卻有一條因果相續的有序鏈條,有跡可察,有章可循,存在著一定的規律性,也就是說,都是事物合乎邏輯的發展結果。正如近代著名思想家梁啟超所說的,人們遭受的任何際遇和承受的任何後果,都不是無端的,不是突如其來的,其間必有業因。一個人究竟應該承受什麼樣的命運,完全是由他自造自得、自力自擇的結果。應該說,溥儀的三歲登基,衝齡踐祚,是身不由己的;但後來的先後兩次的傀儡登場,則全部應該由他自己負責。
溥儀確實是有“皇帝癮”的。當他被逐出紫禁城時,國民軍北京警備司令鹿鍾麟曾經問他:“溥儀先生,你今後是還打算做皇帝,還是要當個平民?”答複是:“我願意從今天就當個平民。”“我本來早就想不要那個優待條件,這回把它廢止了,正合我的意思,所以,我完全讚成你們的話。當皇帝並不自由,現在我可就得到自由了。”一番話博得了國民軍士兵的掌聲。誰知,這竟是一通言不由衷的堂而皇之的謊言。他的真實想法,是:“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按我自己的想法去實現我的理想—重新坐在我失去的寶座上。”
1926年,溥儀與張學良同在天津,他們混得很熟。張學良勸他把身上的皇袍脫掉,辭掉周圍的皇室舊臣,說:“你身邊那些老臣圍著你,就是在揩你的油啊!”張還勸他“到大學去念書,如果嫌南開不方便,可以遠走,到美國去念書”。他們每番見麵,溥儀老愛打聽軍隊的情況,問這問那,張學良就說:“你打聽那玩意兒幹什麼?你呀,應該好好地做一個平民。你若是老想著當皇帝,早晚會把腦袋混掉。”由於溥儀自有其政治主見,這一切金玉良言,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他還頑強地固守著“過去那一套”。本來早已離開了帝座,可是,仍然以“萬乘之尊”自居,每日接受隨侍與遺老們的朝拜。他從小便習慣了別人給他跪地磕頭,哪怕是年歲大他十幾倍的清朝遺老和親族中的長輩,他也都安之若素。他在天津張園自設了“行走”辦事處,仍然以“宣統皇帝”的身份稱孤道寡。往來文書中,凡是遇到他的名諱,還照樣堅持“敬缺末筆”。這使人想到《晉書》中那個自稱為“太平皇帝”的王始,已經到了臨刑受戮的時刻,有人問他的父兄所在,他還不忘擺“冒牌皇帝”的譜兒,說:“太上皇帝蒙塵於外,征東將軍、征西將軍(兄與弟)為亂兵所害。惟朕一身,獨無聊賴。”實在是堪笑又堪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