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著靈魂上路
一
踏上這片土地,我完全認同國際友人路易·艾黎的評語:長汀是中國最美的小城之一。在這裏,我除了飽遊飫看蘊涵著典型的客家文化精髓的街衢、建築,還有幸親炙了瞿秋白烈士的遺澤,浸染於一種濃烈的人文氛圍,在滿是傷痛的沉甸甸的曆史記憶中,體會其獨特而淒美的人生況味。
秋白同誌被捕後,囚禁於國民黨第三十六師師部。這裏,宋、元時期是汀州試院,讀書士子的考場;數百年後倒成了一位中國大知識分子的精神煉獄。而今庭院蕭疏,荒草離離,唯有兩株黛色斑駁的古柏傲立在蒼穹下,飽綻著生命的鮮活。它們可說是閱盡滄桑了,我想,假如樹木的年輪與光盤的波紋有著同樣的功能,那它一定會刻錄下秋白烈士的雋雅音容。
囚室設在整座建築的最裏層,是一間長方形的木屋。推開那扇油漆早已剝落、吱呀作響的房門,當年的鐵窗況味宛然重現。簡陋的木板床,未加漆飾的辦公桌,幾支毛筆、一方石硯,刻刀、煙灰缸等都原封未動地擺放著。
環境與外界隔絕,時間也似乎凝滯了,一切都恍如隔世,一切卻又好像發生在昨天。刹那間竟產生了幻覺:依稀覺得這裏的臨時“主人”似乎剛剛離座,許是站在旁邊的天井裏吸煙吧?一眨眼,又仿佛瞥見那年輕、秀美的身姿,正端坐在昏黃的油燈下奮筆疾書。多麼想,拂去歲月的煙塵,湊上前去,對這位內心澎湃著激情,用生命感受著大苦難,靈魂中承擔著大悲憫的思想巨人,作一番近距離的探訪和恣意的長談啊!然而,覆蓋了半個牆壁的絕筆詩、就義地、高聳雲天的紀念碑等大量圖片,在分明地提示著:哲人其萎,已經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當中華民族陷於存亡絕續的艱危境地,他懷著“為大家辟一條光明之路”的宏願,走出江南小巷,縱身投入到革命洪流中去。事業是群體的,但它的種種承擔卻須落實於個體,這就麵臨一個角色定位的個人抉擇問題。當時,鬥爭環境錯綜複雜,處於幼年時期的黨還不夠成熟,而他,在衝破黑暗、創造光明的壯舉中,顯示出“春來第一燕”和普羅米修斯式的播火者的卓越才能,於是,便不期然而然地被推上了黨的最高領導崗位。
就氣質、才具與經驗而言,他也許未必是最理想的領袖人選。這在他是有足夠的自知之明的。但形格勢禁,身不由己,最終還是負載著理想的浩茫,“犬代牛耕”,勉為其難。他沒有為一己之私而消解莊嚴的曆史使命感。結果,“千古文章未盡才”,演出了一場莊嚴壯偉的時代悲劇。
天井中,當年的石榴樹還在。觸景生情,不由得憶起秋白寫於獄中的《卜算子》詠榴詞。“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眼底雲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身陷囹圄,遠離革命隊伍,不免感到孤獨寂寞,所幸此身未受他人主宰,仍然保持著人格的獨立,靈魂的聖潔。這樣,當審訊、威逼、利誘、勸降等煙霧雲霾紛紛過盡時,自己便可以在向往的歸宿中自在逍遙了。“花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盡管這燦若春花的生命,在風刀雨箭般的暴力摧殘下歸於隕滅;但信念必勝,一如春天總會重來。
他堅信:“假使他的生命融化在大眾裏麵,假使他天天在為這世界幹些什麼,那麼,他總在生長,雖然生老病死仍舊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業—大眾的事業是不死的,他會領略到‘永久的青年’。”
二
隔壁就是汀州賓館。回到下榻處,我再次打開秋白烈士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留給我們的靈魂自白—《多餘的話》,更真切地走進他的精神深處,體驗那種靈海煎熬的心路曆程。
秋白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句古詩作為開頭語,揭櫫了他的濃烈的憂患意識與擔當精神,這是他長期以來耿耿不能去懷的最大情意結,也是中國知識精英的共同心態。
想到為之獻身的黨的事業前路曲折、教訓慘重,他憂心忡忡;對於血火交迸中的中華民族的重重災難,他深切反思。他以拳拳之心“擔一份中國再生時代思想發展的責任”,感到有許多話要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可是,處於鐵窗中不宜公開暴露黨內矛盾的特殊境況,又隻能采取隱晦、曲折的敘述策略。
在語言的迷霧遮蔽下,低調裏滾沸著情感的熱流,閃爍著充滿個性色彩的堅貞。他以承荷重任未能恪盡職責而深感內疚;也為自己身處困境,如同一匹羸弱的馬負重爬坡,退既不能,進又力不勝任而痛心疾首。這樣,心中就蓄積下巨大而深沉的痛苦。
至於一己的成敗得失,他從來就未曾看重,當此直麵死亡、退守內心之際,更是薄似春雲,無足顧惜了。即使是曆來為世人所無比珍視的身後聲名,他也同樣看得很輕,很淡。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無視個人名譽。他說過,人愛惜自己的曆史比鳥愛惜自己的羽毛更甚。隻是,他反對盜名欺世,徒有虛聲,主張令名、美譽必須構築在真實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