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4(2 / 3)

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

這裏就牽涉到兩處工程浩巨的“皇帝項目”:一是明代初年的中都城,一是朱元璋為其父母修建的皇陵。

朱元璋早在正式稱帝之前,即尚在吳王位上,就命令劉伯溫卜地擇吉,建新宮於金陵鍾山之陽,都城周長達五十餘裏。兩年後即皇帝位,定鼎應天府,是為南京。不久,卻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雖說金陵為帝王之州,鍾阜龍蟠,石城虎踞,但其地偏於一隅,對控製全國政局特別是征撫北方不利;因而聖駕親臨開封巡幸,準備在那裏建都,作為北京。後經反複比較,仔細勘察,認為開封雖然從戰國到北宋多次做過帝都,但是,經過長期戰亂,城內生民困頓,人煙稀少,而且四麵受敵,無險可守,也不是很理想的地方,於是打消了遷都於此的念頭。第二年,朱元璋又就這一懸而未決的問題召集群臣計議,最後拍板定案,在家鄉鳳陽建都,是為中都城。

據史料記載,修建中都城整個工程大約動用工匠九萬人,軍士十四萬人,民夫四五十萬人,罪犯數萬人,移民近二十萬人,加上南方各省、府、州、縣和外地衛、所負責燒製城磚的工匠、軍匠,各地采運木料、石材、供應糧草的役夫,總數達百萬之眾。至於耗費的資財,已無法統計。經過六年的苦心經營,各項主體建築已經基本完成。但是,就在即將竣工的前夜,由於各方麵怨聲載道,眾謀臣一再進諫,為了不致激起民變,朱元璋才以“勞費”為由下令中止。經過六百多年的滄桑變化,而今城池、宮闕已經多半傾圮。但是,登高俯瞰,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氣象的閎闊和宮觀的壯偉。

皇陵工程也是在洪武二年始建的,曆時九年完成。主要建築有皇城、磚城、土城三道。皇城周長七十五丈,內有正殿、金門、廊廡、碑亭、禦橋、華表和位於神道兩側長達二百五十多米的石雕群像;磚城、土城周長各為三公裏和十四公裏。現在,石雕群基本完好,刻工精細,壯麗森嚴,表現了明初強盛時期的恢宏氣魄和勞動人民的高度智慧。

曆史留給後人的,畢竟隻是創造的成果,而不是血淚交迸的創造過程。盡管當時的異化勞動是非人的,但異化勞動的成果卻可以是動人的;在這裏,勞動者創造的輝煌昭昭地展現出來,而輝煌的背後卻掩飾了反動統治者的暴政與凶殘的手段。作為文物,自有其不朽價值;可是,就個人興趣和思想感情來說,我卻覺得嗒然無味。

說句心裏話,對於明太祖朱元璋,我一向沒有好感。這當然和他是一個陰險毒辣、殘酷無情的政治角色有直接關係。他是一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對人對事都是如此。眼下對我有用,眼下我覺得有用,三教九流、雞鳴狗盜之徒我都兼容並蓄;一朝覺得你構成了威脅,不管是誰,照殺不誤。他在位三十一年間,先後興動幾起大獄,牽連了無數文武臣僚,被誅殺者不下四五萬人。大案之外,與他共同開基創業並身居顯位的一代功臣名將,或被明令處置,或遭暗中毒害,除了主動交出兵權首先告老還家的信國公湯和等個別人,其餘的都沒有得到善終。

號稱“開國功臣第一”的徐達也是濠州人,故裏就在濠梁附近。自幼就跟隨朱元璋身經百戰,出生入死,曾經九佩大將軍印,剛毅勇武,功高蓋世,先後封信國公、魏國公,並和皇上做了兒女親家。太祖曾讚譽他:“受命出征,成功凱旋,不驕不誇,不近女色,也不取財寶,正直無瑕,心昭日月。”因為他功勞大,太祖要把自己當吳王時的舊宮賜與他,徐達固辭不受。有一次,他們一起飲酒,醉後,太祖叫人把他抬到自己的禦榻上,徐達醒後嚇得連連請罪。以後,太祖又對他進行過多次試探,表明其提防之嚴,猜忌之深。

這更加重了徐達的心理負擔,整天緊張惶悚,有臨深履薄之懼,以致氣鬱不舒,漸成癰疽。經過一年調治,病勢逐漸好轉。突然傳來聖旨:皇上賜膳問安。家人打開食盒一看,竟是一隻蒸鵝,徐達登時淚流滿麵。原來,太醫早就告誡:此為禁食之物,否則命將不測。但是,君命難違,隻好含悲忍泣吞食下去,幾天後終於不起。(據明人徐禎卿《翦勝野聞》)

清代著名史學家趙翼說,明太祖“借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為什麼要這樣做?雄猜嗜殺,固其本性,但主要還是出於鞏固“家天下”的政治需要。

據查繼佐《罪惟錄》載,明初,太子朱標不忍心看著眾多功臣受戮,苦苦進諫,太祖沉吟不語。第二天,把太子叫過去,讓他把一根渾身帶刺的棗枝用手舉起來,朱標麵有難色。於是,太祖說道:“這滿是棘刺的樹枝,你是無法拿起來的。我現在正在給你削掉棘刺,打磨光滑,豈不是好?”

一席私房話,合盤托出了太祖的機心:為了朱家王朝的“萬世一係”,不惜盡誅功臣,以絕後患。結果殺得人人心寒膽戰,不知命喪何時。在這種極度殘酷的血雨腥風中,皇權看似穩定了,皇室獨尊的威勢也建立了起來,但國脈、民氣已經大大斫喪,人心也漸漸失去了。

明朝開國功臣許多都是朱元璋的同鄉,他們來自淮西,出身寒苦,後來飽嚐勝利果實,構成了一個實力雄厚的龐大的勳貴集團,所謂“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盡淮人”。(明人貝瓊詩句。“短衣”代指武將;淮西古屬楚地。)這些能征慣戰、功高震主的開國勳戚,自幼羈身戎幕,出入卒伍之間,一意血戰疆場,沒有接受知識文化、研習經史的條件。盡管靠近莊子的濠梁觀魚台,但我敢斷言,不會有誰關注過什麼“濠濮間想”,也不懂得莊子講過的“膏火自煎”(油膏引燃了火,結果反將自己燒幹)、“山木自寇”(山木做成斧柄,反倒轉來砍伐自己)的道理。他們的頭腦都十分簡單,最後在政治黑幕中扮演了人生最慘痛的悲劇角色,照舊也是懵裏懵懂,糊裏糊塗。

司馬遷在《史記》中曾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楚王聽說莊子是個賢才,便用重金聘他為相。莊子卻對使者說:“你看到過祭祀用的牛嗎?平日給它披上華美的衣飾,喂的是上好的草料,等到祭祀時就送進太廟,作為犧牲把它宰掉。到那時候,牛即使後悔,想做個孤弱的小豬崽,還能做得到嗎?”

曆史是既成的事實,不便假設,也無法假設;但後來者不妨作某些猜想。假如那些身居高位,享祿萬鍾,最後慘遭刑戮的明初開國功臣,有機會讀到莊子的這番話,那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湧上心頭呢?

皇城與濠上,相去不遠,卻劃開了瑰偉與平凡、榮華與蕭索、有為與無為、威加海內與瀟灑出塵的界限,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蘊與情趣。

遙想洪武當年,金碧輝煌的皇陵、帝都,該是何等壯觀,何等氣派。與之相較,莊子的濠上荒台,塚邊蔓草,卻顯得寂寞清寒,荒涼破敗,而且恍兮惚兮,似有若無。但是,就其思想價值的深邃和美學意蘊的豐厚來說,二者也許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盡管當地朋友一再說,兩千多年過去了,時移事異,陵穀變遷,有關莊子的遺跡怕是什麼也沒有了,看了難免失望,可是,我卻仍然寄情濠上。

我覺得,作為一種藝術精神,它的生命力是恒久的。莊子的思想,也包括“濠濮間想”之類的意緒,屬於隱型文化,它與物質文明不同。它的魅力恰恰在於能夠超越物象形跡,不受時空限隔。比如莊、惠濠梁觀魚的論辯中所提出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十分簡單,實際上卻涉及到認識方法、邏輯思維、藝術哲學、審美觀念等多方麵的重要課題,同時也把兩位大哲學家的情懷、觀念和性格特征鮮明地表現了出來。

莊子是戰國時人,大約出生於公元前369年,卒於公元前286年,享年八十三周歲,屬於上壽。要論他的才智,在當時弄個一官半職,混些功名利祿,可說是易如反掌的。無奈他脾氣過於古怪,始終奉行他的“不為有國者所羈”的清虛無為的立身哲學,也看不慣官場的鑽營奔兢、爾虞我詐的汙濁風氣,因而窮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對當時黑暗的現實保持清醒的認識,才敢於呼號,敢於揭露,無所畏懼。因而,他的生活也是自由閑適、無住無待的,正如他自己所言,“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濠梁觀魚,正是他的這種閑適生活的真實寫照。

要之,“濠濮間想”,有賴於那種悠然忘我的恬淡情懷和幽靜、孤寂的心境。這種情懷和心境,不要說雄心勃勃、機關算盡的朱元璋不可能擁有,就連敏於事功、多術善辯,整天奔走於擾攘紅塵中的惠施,也如隔重城,無從體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