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4(1 / 3)

寂寞濠梁

從小我就很喜歡莊子。

這裏麵並不包含著什麼價值判斷,當時隻是覺得那個古怪的老頭兒很有趣兒。莊子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故事大王”,他筆下的老鷹、井蛙、螞蟻、多腳蟲、龜呀、蛇呀、魚呀,都是我們日常所能接觸的,裏麵卻寓有深刻的人生哲理。他富有人情味,渴望普通人的快樂,有一顆平常心,令人於尊崇之外還感到幾分親切。

不像孔老夫子,被人抬到了嚇人的高度。孔夫子是聖人,他的弟子屬於賢人一流。連他們都感到,這位老先生“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然在後”,帶有一種神秘感,說“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我們這些庸常之輩就更是摸不著門了。老子也和莊子不一樣,“知雄守雌,先予後取”,可說達到了眾智之極的境界。但一個人聰明過度了,就會給人權謀、狡獪的感覺;而且,一部《道德經》多是為統治者立言,畢竟離普通民眾遠了一些。

若是給這三位古代的哲學大師來個形象定位,我以為,孔丘是被“聖化”了的莊嚴的師表,老聃是智者形象,莊周則是一個耽於狂想的哲人,當然也是一個浪漫派詩人。

老子也好,孔子也好,精深的思想,超人的智慧,隻要認真地去鑽研,都還可以領略得到;可是,他們的內心世界、個性特征,卻很不容易把握。這當然和他們的人格麵具遮蔽得比較嚴實,或者說,在他們的著作中自身坦露得不夠,有直接關係。特別是老子,五千言字字珠璣,可是,除去那些“微言大義”,其他就“無可奉告”了。

莊子卻是一個善於敞開自我的人。盡管兩千多年過去了,可是,當你打開《莊子》一書,就會覺得一個鮮活的血肉豐滿的形象赫然站在眼前。他的自畫像是:“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他把生活的必要削減到了最低的程度,住在“窮閭陋巷”之中,瘦成了“槁項黃馘”,穿著打了補丁的“大布之衣”,靠打草鞋維持生計。但他在精神上卻是萬分富有的,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萬物情趣化,生命藝術化。他把身心的自由自在看得高於一切。

他厭惡官場,終其一生隻做過一小段“漆園吏”這樣的芝麻綠豆官。除了辯論,除了釣魚,除了說夢談玄,每天裏似乎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幹。一有空兒就四出閑遊,“乘物以遊心”,或者以文會友,談論一些不著邊際的看似無稽、看似平常卻又富有深刻蘊涵的話題。

一天,莊子和他的朋友惠施一同在濠水的橋上閑遊,隨便談論一些感興趣的事兒。

這時,看到水中有一隊白魚晃著尾巴遊了過來。

莊子說:“你看,這些白魚出來從從容容地遊水,這是魚的快樂呀!”

惠施不以為然地說:“這就怪了,你並不是魚,怎麼會知道它們的快樂呢?”

莊子立刻回問一句:“若是這麼說,那你也不是我呀,你怎麼會知道我不曉得魚的快樂呢?”

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了;你本來就不是魚,那你不會知道魚的快樂,理由是很充足的了。”

莊子說:“那我們就要刨刨根兒了。既然你說‘你怎麼知道它們的快樂’,說明你已經知道我曉得了它們,隻是問我從哪裏知道的。從哪裏知道的呢?我是從濠水之上知道的。”

還有一次,莊子正在濮水邊上悠閑地釣魚,忽然,身旁來了兩位楚王的使者。他們畢恭畢敬地對莊子說:

“老先生,有勞您的大駕了。我們國王想要把國家大事煩勞您來執掌,特意派遣我們前來請您。”

莊子聽了,依舊是手把釣竿,連看他們都沒有看一眼,說出的話也好像答非所問:

“我聽說,你們楚國保存著一隻神龜,它已經死去三千年了。你們的國王無比地珍視它,用絲巾包裹著,盛放在精美的竹器裏,供養於廟堂之上。現在,你們幫我分析一下:從這隻神龜的角度來看,它是情願死了以後被人把骨頭架子珍藏起來,供奉於廟堂之上呢?還是更願意像普通的烏龜那樣,在泥塘裏快快活活地搖頭擺尾地隨便爬呢?”

兩位使者不假思索地同聲答道:“它當然願意活著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了。”

莊子說:“說得好,那你們二位也請回吧。我還是要好好地活著,繼續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的。”

你看,莊子就是這樣,善於借助習聞慣見的一些“生活瑣事”來表述其深刻的思想。他的視聽言動,以及人生觀、價值觀,都在《莊子》一書中得到了充分地展示。雖說“寓言十九”,但都切近他的“詩化人生”,活靈活現地畫出了一個超拔不羈、向往精神自由的哲人形象,映現出莊子的縱情適意、逍遙閑處、淡泊無求的情懷。

就這個意義上說,前麵那兩段記述是很有代表性的。後來,人們就把它概括為“濠梁之思”。而在崇尚超拔的意趣、虛靈的胸襟的魏晉南北朝人的筆下,還有個更雅致的說法,叫作“濠濮間想”。

典出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晉簡文帝到禦花園華林園遊玩,對左右侍從說:“令人領悟、使人動心之處不一定都在很遠的地方,你們看眼前這蔥蔥鬱鬱的長林和鮮活流動的清溪,就自然會聯想到濠梁、濮水,產生一種閑適、恬淡的思緒,覺得那些飛鳥、走獸、鳴禽、遊魚,都是要主動地前來與人親近。”原文是: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東坡居士曾有“樂莫樂於濠上”的說法,可見,他對這種體現悠閑、恬淡的“濠濮間想”,是極力加以稱許並不懈追求的。隻是,後人在讀解“樂在濠上”和“濠濮間想”時,往往隻著意於人的從容、恬淡的心情,而忽略了“翳然林水”和“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種物我和諧、天人合一的自然環境。

作為賦性淡泊、瀟灑出塵的莊周與蘇軾,認同這種情懷,眷戀這種環境,應該說,絲毫也不奇怪。耐人尋味的是,素以宵衣旰食、劬勞勤政聞名於世的康熙皇帝,竟然也在萬機之暇,先後於京師的北海和承德避暑山莊分別修建了“濠濮間”和“濠濮間想”的同名景亭,反映出他對那種淡泊、蕭疏的閑情逸致和魚鳥親人的陶然忘機也持欣賞態度。這是否由於他久住高牆深院,倦於世網塵勞,不免對林泉佳致生發一種向往之情,所謂“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呢?

據唐人成玄英的《莊子》注疏,濠梁在淮南鍾離郡,這裏有莊子的墓地,後人還建了濠梁觀魚台。其地在今安徽鳳陽臨淮關附近。去歲秋初,因事道經鳳陽,我乘便向東道主提出了尋訪莊、惠濠梁觀魚遺址的要求,想通過體味兩位古代哲人觀魚論辯的逸趣,實地感受一番別有會心的“濠濮間想”。

沒料到,這番心思竟引發了他們的愕然驚歎。他們先問一句:“可曾到過明皇陵和中都城?”看我搖了搖頭,便說,這兩大名城勝跡都在“濠梁觀魚”附近,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看得出來,朋友們的意思是:拋開巍峨壯觀、享譽中外的風景熱線不看,卻偏偏寄情濠上,去尋找那類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縹緲的東西,豈不是“怪哉,怪哉!”為了不辜負他們的隆情盛意,首先安排半天時間,看了這兩處明代的古跡。

原來,鳳陽乃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家鄉,又是他的龍興故地。因此,在這裏隨處可見這位“濠州真人”的龍爪留痕。街頭充斥著標有“大明”、“洪武”字樣的各種店鋪的廣告、招牌;甚至菜館裏的釀豆腐都注明當年曾是朱皇帝的禦膳。還有鳳陽花鼓,更是名聞遐邇,不容小視。

聽說,朱元璋雖然平素並不喜歡娛樂,卻於故鄉的花鼓戲情有獨鍾,自幼就喜歡哼哼幾句。位登九五之後,鳳陽的花鼓隊曾專程前往帝都金陵祝賀。皇上看了,樂不可支,特頒旨令:“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們就這麼唱著過吧!”這些人得了聖旨,自是興高采烈,一年到頭唱個沒完,結果,人們都不再肯去出力種地。特別是由於連年修皇陵、建都城,勞役繁興,造成土地荒蕪,黎民無以為生。於是,花鼓戲最後唱到了皇帝老倌頭上: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