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越多,也就會想得越多,不能不令納蘭公子感悟人生的多故,世事的無常。退一步說,縱使往昔的部族間的興亡之恨已經淡漠了,那伴著刀光劍影,充滿血腥氣味,為爭權奪位相互殘殺的慘酷的家族史,總該深深地留存在納蘭的記憶裏,像團團烏雲一樣,遮蔽著他的心扉,令他怵目驚心,不寒而栗。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外祖家的朝榮夕悴,盛衰相循。外祖父英親王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子,從十五歲開始即隨父出征,出生入死,屢建勳勞,戰功卓著,成為後金統治集團中權位極高的主旗貝勒之一,擁有顯赫的地位。但是,由於他缺乏政治謀略,一味恃功自傲,暴戾蠻橫,後來,被順治皇帝敕令自盡,子孫奪去爵位,削除宗籍。一番腥風血雨,刮得月暗星沉,轉眼間,富貴就成了夢幻。如同孔尚任在《桃花扇》裏所寫的: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如果說,這些都是陳年舊賬了,“老皇曆翻不得”,那麼,眼前的又怎樣呢?更是令他心驚肉跳。他時刻為其父親的險惡處境而憂心忡忡。納蘭性德最清楚不過了,康熙皇帝駕馭權臣的一貫策略,是當某一派係勢力過於強大時,就立刻蓄意扶植與之對立的派係,以保持朝廷權力的均衡,便於自己操縱控製。權臣鼇拜炙手可熱,飛揚跋扈,他就扶植索額圖;待到索額圖恃功自傲,尾大不掉,他又轉而扶持明珠;而當明珠權勢陡增,朝臣競相趨附時,他又去扶植台下的僚屬予以牽製。明珠的最盛時期,是在平定三藩之亂過程中,當時被康熙皇帝倚為股肱重臣;但隨著變亂平息,他的輔佐作用已經逐漸弱化,特別是因他位高權重,日漸為天子與群臣所忌,眼睜睜地看著已經陷進“烹狗藏弓”的魔圈裏。而明珠自己,卻欲令智昏,全然不知收斂,依然貨賄山積,賓客盈門,結果激起政敵不停地攻訐,有的甚至奏請皇帝,立刻將他處斬。
“榮華及三春,常恐秋節至。”這使得納蘭公子憂心如搗,夜不成寐。果然,公子歿後不出三年,他的父親就在激烈黨爭中塌了台。
四
納蘭性德絕頂聰明,而且極度敏感,極度清醒,這使得他時刻處在生命的煎熬之中,心境沒有片刻的寧帖。他惶悚惕懼,謹言慎行,每根神經都繃得緊緊的。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招致滅頂之災。
對於中國古籍《韓非子》,他了如指掌。大政治家、思想家韓非,根據切身體察和總結他人的經驗,得出了君王最難相處的結論。在《說難》中他列舉了七種足以造成“身危”—殺身之禍的情況:
事情總是由於保密而成功,因為語言的泄露而失敗。未必是說者自己泄露了什麼,隻是說者無意中道破了君王隱秘的心事;
君王表麵上做出了一件事,實際上是利用它做幌子來達成另一個目的,說者不僅知道他表麵上做的事,還洞悉他這樣做的真實目的;
說者成功地替君王籌劃了一件異常的事情,而另外一個人並未參與其事,卻私下裏猜測到了,致使事情泄露了底細,君王一定認為是說者自己有意泄露的;
君王對說者的親密程度、信用程度還沒有那麼深厚,而說者講出極知心的話語,即使有幸得以實行,取得了功效,也會因為並非其親信而被忘記,如果因未得施行而遭致失敗,君王則疑心說者是有意坑陷他;
君王有了過錯,說者明言禮義以責其失德;
在君王正揚揚得意而自以為功的時候,你給點明了,似乎預知其計;
勉強勸說君王做他所做不到或者不肯做的事,強力製止君王不肯罷手的事。
緊接著,韓非又列出麵對君王無法處置的八個難題:
你和君王議論他的大臣,他就會認為你是在離間他們的君臣關係;
你和君王議論某某小臣有才可用,他便認為你企圖竊取、盜用屬於他的權力;
你和他談論他嬖愛的人,他會以為你要倚君王之所愛作靠山;
你和他談論其所憎之人,他會認為你在試探君心;
你在君王麵前,說辭直捷簡易,他以為你不明事體,愚鈍不堪;
你若是辭辯廣博,口若懸河,又會嫌你繁複瑣碎而加以棄置;
你如果簡略地陳述己見,會說你怯懦而不敢盡言;
你若是把考慮到的問題廣泛而盡情地合盤兜出,又會說你草野而侮傲。
真是:“反貼門神左右難”—怎麼做也不得好。
康熙皇帝雖然號稱英主,但賦性雄鷙,足智多謀,喜怒無常、恩威莫測。對於這一點,作為身邊的侍從,納蘭公子從裏到外看得透亮。在這樣一個老謀深算的主子麵前,即使是老成練達的“官油子”,也會感到捉襟見肘,窮於應付;更何況納蘭這樣的性情中人,一介書生。真是苦了他也。
在這種情態下,每次出巡扈駕,縱使麵對鶯飛草長、雜花生樹的三春麗景,快綠怡紅、芰荷十裏的九夏清光,也難以引發出他的遊觀興趣,必然是悵觸無端,了無意緒。他在一首《蝶戀花》詞中寫道:
又到綠楊曾折處,不語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去。··不恨天涯行役苦,隻恨西風吹夢成今古。明日客程還幾許,沾衣況是新寒雨。
如果說,“不語垂鞭”、“無意緒”,是直寫心境的消沉;那麼,水驛山程,客途迢遞,新寒雁唳,風雨泥途,則為暗喻“天涯行役”之苦。說是“不恨”,其實,字裏行間已經充分透露了個中原委。那麼,恨的又是什麼?西風吹老英雄夢,等閑白了少年頭。一種牢騷、怨望的情懷躍然紙上。
在那種鳥籠般的侍衛生活環境中,回到朝中入直,日子恐怕更為難挨。這從納蘭的《踏莎行》詞中可以看出:“金殿寒鴉,玉階春草,就中冷暖和誰道?小樓明月鎮長閑,人生何事緇塵老。”宮殿裏的生活,充滿了難言的痛苦,無奈的悲涼,這種孤寂無聊、空耗歲月的侍衛生活,使他感到空虛,感到厭倦。可是,“就中冷暖”卻又沒處去說,“如魚飲水”,隻能自傷、自歎。從這裏也可以悟解納蘭以“飲水”二字命名詞集的用意所在。
他深悔自己出生在富貴之家,借著詠雪,他高吟:“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他酷愛身心自由,渴望擺脫宦海的羈絆,避開險惡的現實,去過清靜的生活,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他在庭園中特意修建了一座茅屋,並填寫一首《滿江紅》詞,借以抒懷述誌:
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百感都隨流水去,一身還被浮名束。誤東風、遲日杏花天,紅牙曲。··塵土夢,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閑殢酒,消他薄福。雪後誰遮簷角翠,雨餘好種牆陰綠。有些些、欲說向寒宵,西窗燭。
詞人說,我修築茅屋的目的,是為了要過閑適自在、無拘無管、無憂無慮的海鷗般的生活。過去,浮名束身,實在耽誤得太多了。其實,那些如煙如夢、覆雨翻雲般的仕宦生涯,看穿了也真是沒有什麼意思。真不如西窗剪燭,縱酒閑吟,雪後觀鬆,雨餘種綠,過一番平常人的日子。
當然,就連這“些些”想望,對他來說,也是甜蜜蜜的妄想,不可能兌現。在康熙這位手握王權、口銜天憲的尊神麵前,是進既乏術,退亦無方。唯一能夠獲得解脫的,隻有死之一途,那樣就苦啊,痛啊,憂啊,悶啊,“百感都隨流水去”了。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