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7(2 / 3)

因此,它的內心是十分苦悶的,“棲棲”二字,透出了端倪,可見那種蹦跳不停的舉動,並非由於心情振奮,而是恓恓惶惶、焦躁不安的表現。“何處”一詞,是說它原本不在這裏,並非籠中固有之物。頷聯中的“有心”、“無計”,寫黃鶯恓惶、焦躁的緣由,表明矛盾的所在,裏麵透露著一種蓄勢,一種期望,一種新的覺醒:要衝破夢幻,麵對現實,要勇於抗衡,爭取自由。頸聯寫黃鶯心靈的躍動,寫它想望、向往著“翠幕”外的廣闊天地,歆慕初春時節上下翩飛、呢喃細語梁間的紫燕,豔羨築巢、飲露於高梧之上的桐花鳳。而這一切,在它都成了難以實現的幻想。尾聯以冷語作結:空有同樣的羽翼,空對浩渺的蒼冥,最後隻能在雕籠中默默地吞聲飲恨,鬱鬱以終。

如果說,這還隻是情辭微婉的擬托,那麼,他的《擬古詩》則是憤懣直陳了:

我本落拓人,無為自拘束。

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

嗟哉華亭鶴,榮名反以辱!

一開板就毫不隱諱地申明:我本是散淡、落拓的人,寄倜儻於天地,不想受到任何形式的拘束,因此,對於樊籠厭惡極了。可是,時乖命蹇,造化欺人,最後還是變成了“華亭鶴”,反因榮名羈絆而受盡拘辱。古人有“人生在世間,貴乎得所圖。問渠華亭鶴,何似鬆江鱸”的詩句,“華亭鶴”與“鬆江鱸”,都出在上海的鬆江,這裏麵各有一個典故:晉代陸機為奸人所讒,臨刑前歎曰:再想聽聽華亭鶴的叫聲,做不到了!而同時代的張翰則知機在先,他以想念故鄉的鱸魚味美為由,毅然掛冠,歸隱吳中,從而避開殘酷政治的風險,得全性命於亂世。從納蘭所引據的故典中,不難窺見其悔涉仕路、誤陷牢籠的隱衷。

悔也罷,誤也罷,其實都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像不能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一樣,納蘭所麵對的同樣是無法扭轉的命運,在皇帝的長拳利爪之下,他的人生道路是不屬於自己的。

再聯係到遠處窮荒絕塞的吳兆騫和身邊的顧貞觀、陳其年、嚴繩孫、薑宸英等一時佳雋的淒苦處境,更令他感到失望與傷感。他對現實中英才不被賞識而庸才、蠢才卻能飛黃騰達,且又“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極端悖理的世象,感到由衷的憤慨。在寫給顧貞觀的《虞美人》詞中,發泄了他的強烈不滿: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黃九”、“秦七”即宋代的著名詞人黃庭堅和秦少遊,這裏代指作者與顧貞觀。眼看著一群雞犬飛升天界,而他與顧貞觀這樣的曠代奇才卻自甘墜入地獄(泥犁)。“瘦狂”與“癡肥”,比喻仕途上失意與得意。“諸公袞袞向風塵”,意謂那些得誌者登高位,握重權。杜甫有“諸公袞袞登台省,廣文先生官獨冷”之句。這裏對“黃鍾毀棄,瓦釜雷鳴”的不合理現象進行了嘲笑與抨擊,對那般祿蠹官迷則投以極端輕蔑的目光。

由於他的現實處境與心靈追求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致使身心兩造經受著雙重的壓力:一方麵是現實與理想的背離,他有理想,有憧憬,有追求,無時無刻不在試圖對於人生道路作出自己的選擇,卻又百不償一,一切都不能盡如人意,好像命運專門與他作對,最後因難堪命運的殘酷擺布而灰心絕望;另一方麵,就是所謂“生就肝腸”亦即人性、個性同所處的社會環境的衝突,他天性蕭疏散淡,渴望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個性十分鮮明,結果卻是不但活動的範圍和時間的支配受到嚴格的限製,而且,必須極力掩飾自己的七情六欲、至情至性,一言一行都要惟皇帝之旨意是從,不允許有半點含糊、半點疏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這種苦況,在他寫給知心朋友張純修的信函裏作了露骨的披露:

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隻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繡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

在寫給“忘年交”嚴繩孫的書簡裏,談得更加充分:

茲於廿八日又扈東封之駕,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處,如何言歸期耶!漢兄(指吳漢槎)病甚篤,未知尚得一見否?言之涕下。弟比來從事鞍馬間,益覺疲頓,發已種種,而執殳如昔,從前壯誌,都已灰盡。昔人言,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

把這些發自肺腑的傾吐內心衷曲的私人信函,同他那些或婉轉其辭、或直抒胸臆的詩詞作品結合起來讀,納蘭心事就不難窺見了。

李後主早就說過了:“往事隻堪哀,對景難排。”身為皇帝的侍從,納蘭在隨輦出巡、宦遊南北中,少不了要舊跡尋蹤,追懷往古,這同樣為他帶來了諸多的感慨。

康熙二十一年,納蘭性德隨駕抵達吉林,來到了鬆花江(舊稱混同江)畔,當年這裏原是一片古戰場。入關之前,女真族在統一過程中,建州、海西、野人諸部互相殘殺,彼此並吞,拚命爭奪,給後世留下了無盡的心靈創傷。詩人觸景傷情,一時百感叢生,情懷愴楚,寫下了一首《滿庭芳》詞: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隻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歎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詞的上闋開頭五句寫景,把象征性的古戰場—龍堆展現在讀者眼前:鴉飛雪上,馬躍冰河,驚風掠地,亡靈夜泣,“一將功成萬骨枯”,極寫其蕭索、肅殺之慘象。“堠”指戰爭中留下來的瞭望敵情的土堡或古代記裏程的土堆。“龍堆”原在西域,這裏泛指邊地的古戰場。磷火俗稱鬼火,“陰磷”喻戰死的鬼魂,唐詩中有“戰鬼聚陰磷”的詩句。詩人接著抒發感慨:本要效法東晉的祖逖,中夜聞雞起舞;可是,這裏悄無人跡,根本就聽不到荒雞亂鳴。言下之意是縱有一片報國情懷,也無由實現,徒增感喟。隻好暗暗吹起金笳,同樣令人悲不自勝,涕淚沾衣。

下闋全是議論,從興亡的夢幻中體現人生之悲慨。語調低沉抑鬱,寄懷深遠。詩人喟歎古今興亡,有如棋枰翻覆、蠻觸爭雄,無論為勝為負,都是轉眼成空,體現了曆史的虛無,人生的空幻。“蠻觸”,蝸角中的兩個小國,為爭地而興戰,語出《莊子》。意謂雙方所爭者小,原無實際意義。留下來的不過是斷碑殘碣上幾行記載,掩映於斜陽之下,而悠悠歲月已經隨著混同江水流逝,再也不能複回了。

這次出塞巡行,曾經到過鬆花江畔的大小兀喇,在返回的路上,還憑吊了遼寧開原的戰略要衝龍潭口。這兩處距離納蘭的祖居地都不太遠。他的先世為海西女真葉赫部。後來,海西各部陸續被努爾哈赤統率的建州女真所剿滅。納蘭的曾祖父金台什是葉赫部的首領,老城陷落後拒絕投降,縱火自焚未果,努爾哈赤下令將他絞死。六十幾年過去了,現在,金台什的當侍衛的曾孫,正扈從努爾哈赤的當了皇帝的曾孫來到當年海西女真故地,為興為廢,為主為奴,心中自然不勝滄桑變幻之感。且看他的《浣溪沙·小兀喇》和《憶秦娥·龍潭口》: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鍾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齧。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詞中寄寓了無邊的感慨。山下追奔,城頭喋血,最後勝利究竟屬於誰呢?還是“莫將興廢話分明”吧。“興亡滿眼,舊時明月”,絕非泛泛之言,它使人想到劉禹錫的“淮水東邊舊時月”照臨的“故國”、“空城”。早年恩怨,記憶猶新,其間自有一番心折骨驚的沉痛。隻是為妨觸忌,未便直言,不得不寄幽思於隱掩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