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心事幾曾知
一
納蘭性德的摯友曹寅寫過這樣兩句詩: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
性德滿洲正黃旗人,出身名門貴族,他的父親明珠是權傾朝野的宰相,官階從一品,位列文官之首;他本人更是一路春風得意,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成了二甲進士,後來被授為皇帝的一等侍衛,出入扈從,顯赫無比,直到三十一歲去世,一直得到康熙帝的青睞和倚重。他天資早慧,英才豔發,是清代成就卓異的詞人,曾被王國維譽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納蘭詞在他生前就有刻本問世,產生過“家家爭唱”,“傳寫遍於村校郵壁”的轟動效應。
納蘭公子是一個長於思索,心事很重的人。他的師友回憶說,年少時,由於未經世事的磨煉,他閑談天下事常常是無所避忌的;及長,閱曆增多,滄海慣經,就逐漸地成熟、老練了,“料事屢中,不肯輕為人謀”,“或問其世事,則不答,間雜以他語。人謂其慎密,不知其襟懷雅曠固如是也”。他酷愛詩詞,日常行止交遊,每有所感,總要通過吟詩填詞來抒懷寄興,習慣於運用文學形式以盡傾積愫,吐露衷曲。這應是《飲水詞》的一大特點。但是,正如曹寅所慨歎的,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透過那些清詞麗句來洞見作者的深心,深刻悟解其背後的底蘊。
當然,他的一些知心朋友、莫逆之交,對此還是早有洞察的。納蘭的摯友,長他三十二歲的嚴繩孫說,公子辭世前一個多月,為他返回江南無錫餞行,座上並無他人,相與議論生平之聚散,人事之終始,備極懇愨;語有所及,往往愴然傷懷。兩人執手握別之際,看當時納蘭的神情,似乎有所不能釋然於懷者,卻又沒有徑情直述,梗塞著一種難言之隱。他還談到,在日常生活中,納蘭公子總是惴惴然,存在著臨深履薄般的憂懼。
其實,這種心曲,隻要認真研索他的詩詞作品,不難看得一清二楚。有人統計,在現存三百多首詞中,“愁”字用了近百次,“淚”字、“恨”字也都出現過幾十次;此外像“斷腸”、“無奈”、“傷心”、“愴懷”、“無意緒”、“可憐生”,“冰霜摧折”、“芳菲寂寥”等,幾乎是開卷可見,字裏行間滲透著深摯而哀怨的情思,宛若杜鵑啼血,聲聲淒切;即便是一些情辭慷慨、奮袖激昂之作,也間雜著變徵之音,流露出沉痛的人生空幻之感。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強把心情付濁醪,讀《離騷》,愁似湘江日夜潮。
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自然腸欲斷,何必更西風!
餘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
長飄泊,多愁多病心情惡。心情惡,模糊一片,強分哀樂。
殘陽影裏,問歸鴻、歸來也未?且隨緣、去住無心,冷眼華亭鶴唳。
一般地說,這種悲觀厭世、空虛苦悶的心理狀態,應該屬於那種孤臣羈旅、遷客流人。沒有經曆過坎坷崎嶇的顛折,危身滅門、破國亡家的奇禍的,很難獲得這種生命體驗和心靈體驗。而納蘭性德,當然是與此毫不沾邊的。
他的祖輩跨著野性難馴的征騎,衝出叢林莽原,馳驅南北;他的軀體裏流淌著一個勇武剽悍、勁健雄強的遊獵民族的血液;
他出身於鍾鳴鼎食、裘馬輕肥的天潢貴胄之家,自幼生長在溫柔富貴鄉、煙柳繁華地,熏沐在綺靡金粉的環境裏,到處都是花團錦簇,紫舞紅翻;
他是八旗子弟中的鳳毛麟角,中華大地上新一代的佼佼者,在飛黃騰達的錦路鵬程上,受到時人的敬重,父母的珍愛,天子的賞識;
他在世人眼中是典型的幸運兒,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功名冠冕,安富尊榮,舉凡常人所向往、所企盼、所追求的,他幾乎全部都擁有了。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富有戲劇性地產生頹唐的心態,發出哀婉淒切的心靈悲歌,詞作以長愁傷感聞名,聲淚俱隨,令人不能卒讀。這種奇異的生命現象,實在是令人詫異,難於索解。
清代學人楊芳燦在《納蘭詞序》中分析:
先生貂珥朱輪,生長華,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蓋其三生慧業,不耐浮塵,寄思無端,抑鬱不釋,韻淡疑仙,思幽近鬼。年之不永,即兆於斯。
詞人芑川對此也曾發出過疑問,並試圖加以詮釋:
為何麟閣佳兒,虎門貴客,遁入愁城裏?此事不關窮達也,生就肝腸爾爾。
其然,豈其然乎?
二
西人有所謂“性格決定命運”的說法。如果我們把“生就肝腸爾爾”理解為性格特征的話,那麼,可以說,正是納蘭性德所處的特殊的社會曆史環境,他的獨特的個性及其內在思想衝突這內外兩方麵,造就了他的淒惋的悲劇品格。
納蘭公子是吸吮漢文化的乳汁長大的,自幼深受儒家學說的浸染,抱定了立德立功、顯親揚名的宏圖遠誌。他同中國曆代的讀書士子一樣,沉酣在“學而優則仕”的迷夢裏,在“閑庭照白日,一室羅古今。偶然此樓棲,抱膝悠然吟”的環境和心態下,儼然以諸葛孔明自居,留心當世之務,不屑以文字名世,隻待知音舉薦、聖主賞識,然後一展鴻才,“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他想幹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然後功成不居,解佩出朝,退居林下,徹底實現一個政治家的人生之旅。
為了使夙願得償,他清介自持,刻苦向上,雖然身處貴盛之家,而閑齋蕭索,庭院寂然,戶外沒有登門進謁的趨奉之勤,內廷沒有裙妓、絲管、呼盧、秉燭之遊。每當夙夜寒暑,晨昏定省之餘,他總要抓住片刻閑暇,遊心於翰墨,寄情於藝林,並能擷其英華,匠心獨至,表現出高雅的襟懷和強烈的使命感,也充分揭示了處於上升階段的階級成員所特有的勤奮精神和進取心態。
但是,實際上卻是事與願違,他所麵對的現實,完全是另外一種狀態。如同他的最知心的朋友顧貞觀所說:“所欲施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意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納蘭自己在詩詞中也是這樣說的:
我今落拓何所止,一事無成已如此。
平生縱有英雄血,無由一濺荊江水!
馬齒加長矣,枉碌碌乾坤,問汝何事,浮名總如水,判樽前杯酒,一生長醉。
那麼,這種狀態又是怎麼造成的呢?
原來,康熙皇帝出於對納蘭公子的賞識,以其出身於勳戚之家,又有超人的姿質,一照麵便對他倍垂青盼,把他留在自己身旁,視作心腹,擢為侍衛。而且,一任就是十年,直至公子病逝。對一般人來說,有幸成為天子寵臣,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真是無比榮耀,無尚尊貴,求之不得;可是,納蘭卻大大不以為然。他十分清楚這種職務的實質:努爾哈赤崛起之初,大汗的侍衛由其家丁或奴仆充任,擔負保安、警衛事務;後來雖然改由宗室、勳戚子弟擔任,但其性質仍是司隸般的聽差,在皇帝左右隨時聽候調遣,直接供皇帝驅使,具體負責宮廷宿衛,隨駕扈從。
在納蘭心目中,當侍衛,入禁廷,實無異於囚禁雕籠,陷身網罟。他在《詠籠鶯》的五言律詩中,借詠物以抒懷,可謂淒愴悵惋,寄慨遙深。
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
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
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
空將雲路翼,緘恨在雕籠。
黃鶯別號“金衣公子”。享用著錦衣玉食,卻戴著金枷銀鎖的納蘭公子,引“籠鶯”以自況,真是最恰當不過了。你看這個鶯兒,遍身綺羽,食以香穀,罩以雕籠,整天蹦蹦跳跳,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既無凍餒之虞,又不愁慘遭彈丸的襲擊,表麵上看去,真是富貴安逸,令人豔羨。它什麼都有了,唯一缺少的是身心自由—它不能像其他同類那樣任意地飛翔,自在地鳴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