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6(1 / 3)

青眼高歌

康熙年間,坐落在京城什刹後海之濱的明珠太傅府邸裏,有一座淥水亭。說是亭子,實際上,廳、堂、廊、廡,一應俱全,原是個很寬敞的去處。亭子前麵,是澄波一碧的明湖,菡萏千枝,芳香四溢;身後坡陀蜿蜒,隔著一帶花叢、竹塢,與相府的翠閣朱樓遙相對映,頗饒雋雅、蕭疏的韻致。

納蘭公子十分喜歡它,風晨月夕,斜暉晚照中,他總要來這裏勾留數刻,憑欄四望,披襟當風,把那久久鬱塞於胸臆間的難剪難理的悵緒幽情,盡情地排遣開來。有時心情特好,還會即興拈毫,濃塗豔抹地描繪一番眼前的景色:

牆依繡堞,雲影周遭;門俯銀塘,煙波滉漾。蛟潭霧盡,晴分太液池光;鶴渚秋清,翠寫景山峰色。雲興霞蔚,芙蓉映碧葉田田;雁宿鳧棲,秔稻動香風冉冉。

而那首《淥水亭》七絕,則是淡處著墨,更顯得搖曳多姿:

野色湖光兩不分,碧雲萬頃變黃雲。

分明一幅江村畫,著個閑亭掛夕曛。

像曆史上的蘭亭、醉翁亭一樣,此間也是一處以文會友、詩酒談歡的所在。不過,比起前兩座亭子,淥水亭的名氣還沒有那麼大,命途也要乖蹇一些。—隨著納蘭公子的早逝,文人雅集即告終止,落下個“淥水亭邊賓客散,烏衣巷口衰楊舞”的局麵。加之,亭子坐落在“天臨尺五”的帝京繁華之地,王侯第宅之中,直接受到政治變遷、園林易主的影響,不要說置酒高會、吟苑歌場再也見不到了,最後,竟連這座建築本身也杳無蹤影,不免引起過往行人的喟然慨歎。晚清詩人邊袖石寫過這樣一首七絕:

雞頭池涸誰能記,淥水亭荒不可尋。

小立平橋一惆悵,西風涼透白鷗心。

寥寥二十八字,道盡了世事滄桑、園林興廢之感,今天讀起來,也還覺得一股淒涼、惆悵的況味漫湧在心頭。

不過,當日的淥水亭卻有一段壺觴歌詠、詩酒風流的崢嶸歲月。公餘之暇,納蘭性德總要陪同一些久享文譽且又情同知己的朋友在此間雅集,賓主一道飲酒賦詩,尋幽攬勝,脫略形骸,“此間蕭散絕,隨意倒壺觴”(納蘭詩),為後世文壇留下了許多軼聞佳話。康熙十八年夏天那次“賞荷”宴集中,薑宸英、嚴繩孫、陳維崧等十幾位著名詩人,狂歌醉詠,佳作迭出,宴會氣氛極為熱烈,正像朱彝尊在詞中所描繪的:

不知何者是客,醉眼無不可,有底心性?砑粉長箋,翻香小曲,比似江南風景,看來也勝。

連侍立一旁斟酒布菜的婢女,也深深受到環境和氣氛的感染,眼餳耳熱之餘,情不自禁地脫口吟出清新自然的詩句:

一杯一杯又一杯,主人醉倒玉山頹。

主人大醉卷簾去,招入青山把客陪。

後來,乾隆朝的大詩人、性靈派的主帥袁枚發現了這首詩,予以很高評價,還把它收進《隨園詩話》,使之得以廣泛流傳。

這次雅集之後,納蘭公子把那些與會者即興吟哦的詩詞全部彙集起來,編成一部《淥水亭宴集》,還仿效王羲之的做法,在前麵冠上一篇《詩序》,以“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製,無取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靈”為依歸,在清代初年的詩壇上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大批文人學士對於淥水亭主人,之所以那樣向風慕義,傾心相與,固然和納蘭公子的文采風流、才華橫溢有直接關係,但更主要的還是他那襟懷磊落、待人以誠的人格魅力,煥發出強大的吸引力。翻開納蘭性德的交遊錄,人們會發現一種特異的現象:一邊是少年得誌、錦冠繡服、神采飄逸的滿族天潢貴胄;另一方麵,卻是一些年華老大、窮愁潦倒、鬱鬱不得誌的漢族飽學之士,其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本來,階級地位的懸殊,民族心理的隔閡,也包括年齡、閱曆方麵的差異,像一堵厚厚的高牆,攔阻在他們中間。但是,這位“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卻把它輕輕地跨越了。他把視線的焦點平移到那些寒士身上。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叛逆的情懷,迸發出超越身份、蔑視門第的抗爭與呐喊。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如果不了解實情,任誰看了這首《采桑子》詞,都不會相信它出自於一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貴介公子的筆下。詞的副題為《塞上詠雪花》,但讀者一眼就能看出,實際上是詞人的“夫子自道”—是他自我胸襟、誌趣的寫照。上片抒寫他鄙視人間富貴,不慕世俗榮利的衷情;下片說,此花漂泊在西風瀚海、寒月悲笳的天涯絕域,很少受到人們的愛憐和顧惜,言下之意透露出“高處不勝寒”、知音難覓的悲涼孤寂之感。

如果說,通過這種借喻方式,他隻是曲折委婉地向外傳遞出個人的胸懷襟抱和價值觀念;那麼,下麵這首《金縷曲》則是麵對摯友顧貞觀,不假雕飾地坦誠昭示了自己的人生鵠的: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