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6(2 / 3)

這一年,納蘭性德二十二歲,剛剛獲殿試二甲七名,賜進士出身,可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正在人生舞台上成功地旋轉著。而所處環境、背景,更容易促成他跨俗淩虛,目無餘子。當時,尚屬滿族軍事貴族入主中華的初年,他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以征服者的麵目出現,醉心武力,崇尚威權,驕橫不可一世,吆五喝六,頤指氣使,一般漢族文士在他們眼中,賤如雞豚犬彘,動輒肆意加以淩辱。可是,納蘭公子卻大異其趣,滿不在乎皇親貴胄、禦前近侍的特殊身份,在和顧貞觀這樣一個沉居下僚的漢族文士交往中,竟以知音相許,以完全平等的態度、真誠熾熱的感情,捧出一顆赤誠的心,不拘形跡地盡情傾吐其深沉的積鬱,著實難能可貴。

詞中不僅盡出肺腑,直抒胸臆,表達其不矜門第、惟求知己的渴望,發出相見恨晚的慨歎;並且,對貞觀所遭受的世俗白眼和遊辭無根的讒構,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慰藉。

古人把對素所敬重的人垂青稱為“青眼”。當年杜甫曾以“青眼高歌望吾子”的詩句,表達他對年少有為的王郎的期許。在這首詞裏,納蘭同樣以“青眼高歌”四字移贈顧貞觀,寄寓了他對知心朋友拳拳服膺的敬意和殷切的期望。

貞觀號梁汾,江蘇無錫人,才氣縱橫,卻隻當了一名位卑職小的典籍官,未獲重用。但他對於仕途也並不怎麼熱心,因為在宦海旋渦麵前,他一直是心存戒慮的。其題壁詩“落葉滿天聲似雨,鄉關何事不成眠”,曾為江左詩文大家所激賞。貞觀長納蘭十八歲,二人誌趣相投,互相傾慕,一經接談,遂成知己。納蘭有句雲,“知我者,梁汾耳”;貞觀則說,“其敬我也,不啻如兄;而愛我也,不啻如弟”;他們“無一日不相憶,無一事不相體,無一念不相注”。他到納蘭家做客,常被引到樓上,然後撤去梯子,關起門來,作數日之歡談,撫琴度曲,作賦吟詩,沉酣在忘我的氣氛裏。納蘭《偕梁汾過西郊別墅》詩中對此有所描述:

遲日三眠伴夕陽,一灣流水夢魂涼。

製成天海風濤曲,彈向東風總斷腸。

公子辭世後,貞觀悲痛欲絕,不久也就抱病還鄉,隱居惠山腳下。

納蘭性德是一個醉心風雅、酷愛生活而薄於功名利祿的人。雖然出身於豪門望族,卻不願意交結達官貴人,尤其看不起那些趨炎附勢的“熱客”和飫甘饜肥、醉生夢死的紈絝子弟;相反,對於一些窮途失意、落拓京城而文品、人品俱佳的漢族詩人、雅士,則竭至誠,傾肺腑,以禮相待,遇有困厄,必全力周濟,“生館死殯,於資財無所計惜”。他在一首懷友詞中,有“結遍蘭襟,月淺燈深”之句,絕非虛飾之語。

在他的詩文集中,與朋友酬贈、送別、相憶、追懷之作甚多,無不披肝瀝膽,發於至情。那些朋友,比他都年長許多,有的甚至可以稱為父輩,卻都敬重他,愛戴他。他們之間純屬道義之交,不受門第的約束,沒有庸俗的捧場,多的是詩文的酬答,學問的切磋,品格方麵的相互砥礪。

馳譽當日文壇的“江南三布衣”之一薑宸英,性格狷介狂放,潔直自持,不肯卑恭屈節,且又胸無城府,心直口快,常常出語傷人,因而仕途上曆盡坎坷,“舉頭觸諱,動足遭跌”,不為執政者所容,飽遭世俗的冷遇,最後連生計都成了問題。納蘭公子不僅在精神上多方安慰,與他詩酒往還,結為忘年之交;而且,在生活方麵給予保證,專門為他安排了很好的住處。有關他們間的交往,薑宸英有過一段發自肺腑深情的追憶,活脫脫地刻畫出兩個人的鮮明個性:

(納蘭)與人交,遇意所不欲,百方請之不可得謁。及其所樂就,雖以予之狂,終日叫號慢侮於其側,而不予怪。蓋知予之失誌不偶,而嫉時憤俗特甚也。

後來,宸英奔母喪歸裏,公子又捐資相助,並寫下了感人至深的《金縷曲》,與他依依握別:

誰複留君住?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最憶西窗同剪燭,卻話家山夜雨。不道隻、暫時相聚。滾滾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曰歸因甚添愁緒。料強如、冷煙寒月,棲遲梵宇。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

上片一往情深地追憶他們西窗剪燭,雨夜傾談的往事,抒寫聚散無常的離別之苦;下片以溫言軟語加以慰藉,勸說他暫解離愁:回到家裏,總比“棲遲梵宇”、麵對“冷煙寒月”強得多多;且有兒女繞膝,可以盡享天倫樂事。但關節點還是對其“落魄”、“未遇”的“身世恨,表示深切的惋惜與同情。“才命真相負”,為一篇之詩眼。納蘭在贈梁汾詞中,亦有“高才自古難通顯”之句。都與唐人李商隱詩“古來才命兩相妨”同義。憤慨不平之鳴,溢於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