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茲06(3 / 3)

在友朋交往中,納蘭公子最為世人所稱道的,還是冒著政治風險營救吳兆騫一事。

著名詩人吳兆騫,蘇州吳江人。自幼刻苦讀書,擅長詩賦,被目為稀世才子,有“江左鳳凰”之美譽。但因恃才傲物,性不諧俗,鄉裏之人多不喜歡與之接近。順治十四年,清廷為打擊江南地主階級,借懲辦科考舞弊而興起一場著名的“丁酉科場案”。由於遭到仇家的誣陷,吳兆騫也列入了科場舞弊者名單,遂被流放到東北邊陲的寧古塔。悉知內情的人無不為之感到冤枉,“一時送其出關之作遍天下”。著名詩人吳偉業的《悲歌行》,最為憤激沉痛,寄慨遙深:

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

君獨何為至於此?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

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隻從讀書始。

君不見,吳季子!

到康熙十五年,兆騫已經在窮邊絕塞苦苦熬過了十八個年頭。對於這位才高命蹇的摯友,顧貞觀一直掛記在心頭。他在與納蘭公子結為至交後不久,便提出了解救吳兆騫的請求。納蘭深深知道這件事背景的複雜—它不同於一般案件,涉及到滿漢關係和南北方漢族官員之間的矛盾,牽扯到清朝上層統治者對待漢族士子的政策問題。營救一個人會觸及一連串敏感而嚴重的政治紛爭,自然不能不慎重考慮。

盡管如此,他出於對吳兆騫的悲慘境遇的深切同情,又為顧貞觀對朋友的灼灼真情所感動,還是誠懇地表示:“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因為考慮到這件事的困難程度,表示要以十年為期,設法把吳兆騫營救出來。但是,顧貞觀救友心切,也顧及不得許多了,便率意提出“不情之請”,進行討價還價:“十年為期?總共他還能活多長時間!能不能在五年內實現?”

這可是出了個大難題。經過一番覃思苦慮,納蘭又以詞代柬,向貞觀表示了一個原則的卻是十分果決的態度: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

意思是,悠悠萬事,惟此為大。除了營救吳兆騫,其他任何事情都排不上號。願意為此承擔一切風險,不惜任何代價。

孰料,就在籌劃過程中,納蘭性德受任乾清門三等侍衛之職,這要經常隨駕出巡,馳驅南北,很少有自己能夠支配的時間;加之,愛妻染病,慟賦悼亡,更使他時時陷在深悲劇痛之中。但他還是拚力奔走,多方斡旋,以踐履自己的然諾。在自己力所不及的情況下,又搬出“老太爺子”明珠太傅和當朝重臣、座師徐乾學的大駕來,取得了他們的參與和協助。終於經過五年的努力,最後通過納款,使吳兆騫得以生還。

這在當時,可說是一樁絕無僅有的特例。受清初政策製約和種種矛盾交織的影響,凡是流放寧古塔的江南漢人,不僅沒有生還的希望,即使死後以靈柩歸葬,也是阻礙重重。難怪為歡慶吳兆騫赦歸,文友們吟出“廿年詞賦窮邊老,萬裏冰霜匹馬還”、“居人把袂呼長別,遷客驚心賀獨還”的詩句—這麼多年,還沒有第二個人活著回來啊。

這裏還有一個帶戲劇性的很有意味的插曲:

吳兆騫屬於詩人氣質,不諳世事,且又久居窮邊塞外,不僅對牽扯此事的朝廷內部複雜矛盾並不十分清楚,甚至對顧貞觀為營救他而煞費苦心、慘淡經營,也並不完全了解,貞觀本人更是從未特意向他表白,市恩買好。兩人後來以小事失和,甚至不相往來。納蘭公子察知後,與父親商定,在當日貞觀為營救友人向太傅求情的內齋設宴,以捅破實情,披露真相,促使他們重歸於好。

這天,兆騫早早地來到了明珠府邸的內齋,拜見過太傅大人,又同公子納蘭天南海北地閑敘過一番詩辭文賦。偶然抬起頭來,他發現廳內兩棵抱柱上竟都貼有紙條,左邊的寫有“顧貞觀為吳兆騫飲酒處”,右邊柱子上寫著“顧貞觀為吳兆騫屈膝處”。一時甚感詫異,忙向主人問詢底裏原由。納蘭公子告訴他,那年貞觀到太傅家,向老大人提出營救落難朋友的請求,太傅大人說:“吳君素負才名,又與先生為莫逆之交,老夫願意為此一效綿薄之力。隻是,先生素不飲酒—這我知道,那麼,今日您能不能為朋友盡飲一杯呢?”貞觀聽了,二話沒說,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並且,因為當朝的太傅親口承諾願意幫忙,他感激涕零,趕忙向大人坐處趨前一步,屈膝請安。

聽到這裏,吳兆騫猶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不禁感愧交加,兩行熱淚刷地湧了出來。納蘭公子當即請出貞觀,安排二人在內齋相見。麵對著充滿欣慰之情的貞觀,兆騫長跪不起,哽咽地說:“君於我有生死骨肉之恩,而我卻以口舌之爭辜負殆盡,兆騫實在是不齒於人類了!”

兩人相對唏噓不已,自是情好逾初。

(2003年)